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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眼看书 / 倒影——影子傀儡 / 余辜 四

余辜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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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纪朗估摸着,如果火势再继续这样烧下去,自己藏身的这面狭窄的外墙,将无可避免地被火舌覆盖。然而他已无计可施。同样无计可施的,还有躲在另一边窗台外沿的梁叔。他、小霖和曼君所藏身的外墙,与常笑和陶恩龄所藏身的外墙相隔一扇窗户,原本他们能相互对视,如今只能看见从窗户呼呼往外狂喷的火焰——他们被大火隔开了。常笑那边情况尚不算恶劣,因为与他们的外墙相邻的另一扇窗户尚未被火势波及,他们大可继续往另一边挪;而梁叔这边则不然,与他们的外墙相邻的两扇窗户如今都已冒着火舌,只要火势继续恶化,他们只能被大火夹在中间活活烧死,或者纵身一跃。
  “小霖别怕,有爷爷在,爷爷不会让你有事的。”梁叔一面说一面脱下湿透的迷彩裹住小霖和曼君,深怕他们被烈火灼伤。
  “爷爷,不如让我跳下去吧。”梁叔听着小霖的话,当场怔住。“你总是照顾我照顾得那么累,”小霖继续说,“如果我不在,你就不会那么累了。”梁叔顷刻泪如泉涌,心痛如绞,像得了心脏病一样。“你在瞎说什么!”他哭着一把将小霖抱入怀里,曼君也泣不成声,“爷爷什么时候说过累了。”小霖伏着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着:“可我觉得累了。”
  梁叔哭得更凄怆,朦胧的泪眼仿佛看见了老友的模样。“对不起,对不起。”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谁道歉,“都怪我没照顾好孩子,都怪我——”为了照顾小霖,他已豁出了所有心力,所有精力,所有毅力。为了保护小霖,他也抛弃了所有道义,所有良知,所有人性。孩子未满周岁时,夜夜饿哭,为了在废墟上寻找能养活孩子的物资,他杀遍抢遍能碰到的人和物;孩子生病时,他还是杀人,抢掠,只要看见有什么东西能让孩子好起来,他就要得到,谁挡在他前面,他就送谁去见阎罗王。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处理过孩子多少问题:孩子发烧了,皮肤感染了,肠胃溃疡了,中暑了,感冒了,咳嗽了,摔伤了,扭伤了,咽炎了,结膜炎了,中耳炎了,鼻窦炎了,伤口发炎了,还有孩子渴了,饿了,瘦了,困了,哭了,闹了,拉了,撒了,脏了,衣物不够了,长个儿要添衣物了……不管想象得到还是想象不到,连同自己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他都一一处理了。最艰难的时候,他每天睡眠累计不足两个小时,不但要为生计奔波,和面对随时跑来将自己洗劫一空,并将自己和孩子杀了烹吃的人,还要与那些身穿二战日军军服的乌鸦脸周旋,直到孩子开始记事和懂得些许道理,这种情况才算稍稍改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身兼着父母医生老师保姆保镖猎狗等若干职务。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孩子,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便在太平盛世,要养育一个孩子也绝非易事,何况是眼下这个满目疮痍的世道。但是他仍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朦胧泪眼中的老友仿佛对他报以肯定的微笑,他神情恍惚地沉浸其中。
  火势越来越猛烈,梁叔和曼君湿透的头发在喷吐出来的火舌中,渐渐变得卷曲和蓬散,皮肤亦逐感灼痛。大限将至,或许跳下楼去是最轻松的选择。梁叔抱着孩子,哼唱着家乡传颂已久的摇篮曲:“月光光,照地堂(一说地唐,意为天井),虾仔(孩子)你乖乖瞓落床(睡上床),听朝(明天)阿爸要捕鱼虾喽,阿嬷(奶奶)织网要织到天光……”小霖在暴雨中依偎在梁叔的怀里睡了。梁叔与曼君对视着,彼此都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曼君衔着泪点了点头,梁叔也点头回应,然后将双腿缓缓伸出边缘。
  “娃儿,妈对不起你。”曼君轻抚着肚子说,“妈没能把你带到这世上,让你好好看看这世界。不过,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妈带你去看另一个更好看的世界。好吗?或许还能碰上爸爸呢……”在她眼里阿昆已经凶多吉少,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十分悲伤,反而觉得一家在天堂团聚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梁叔在大脑里推演了一下整个过程:他们往前纵身一跃,随着急风骤雨下坠,身体控制不住在半空中翻滚,眼前画面天旋地转,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摔个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但胜在毫无痛感;抑或是强忍烈火焚烧,体验身体每一寸皮肤在火焰的肆虐下带来的剧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脂肪哧哧作响,最后还会在剧痛的挣扎中摔下楼去。他发现不论是主动寻死,还是被动等死,都不是容易作出的决定。
  “梁叔,”曼君幽幽地露出一抹微笑,“我们那边见吧。”说着,屁股已经挪出窗台。梁叔本能地倏然出手抓住曼君手腕,“再等一下!”但整个人已被拽下楼去,他另一只手抱着小霖,腾不出来攀扶,慌乱中伸腿去勾,正好勾住窗框,但残留在上面参差不齐的玻璃却扎进了他的小腿,同时里面的大火又炙烤着他没有穿鞋的脚。他放声惨叫,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小霖被他的惨叫吓醒,发现自己半天吊着,也吓得放声大哭。
  这时,一阵白色的粉末从窗户中喷出,梁叔感到缠绕着脚的炽热剧痛消失了。“老婆!”阿昆在看见窗外的情况,顿时吓傻了眼。“快到走火梯把消防水喉取来!我快抓她不住了!”梁叔感到他抓不牢曼君的手腕,湿透的皮肤开始打滑。阿昆应了声“好”,转身奔去,不久后窗户里扬出一根塑料水管。曼君抓紧了消防水喉,脚踩在水喉末端的喷头上,梁叔才感到坠势顿缓。他奋起剩余的气力将小霖放到窗台上,而自己却再也挣扎不回来。他上半身垂在窗台外,下半身靠一条腿勾住窗框,浑身虚脱,只对着同样垂在大厦外的曼君报以勉强的笑容,说着如同遗言的话,“好好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养育成人……”
  火又再烧起来了。对于这样的大火,干粉灭火器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阿昆仅凭一根消防水喉,根本无法将身怀六甲的妻子拉上来,刚还因为大难不死而感到庆幸,瞬间又被绝望所湮灭。霍竞凯也凭着一瓶干粉灭火器将另一边窗台的聂纪朗三人救了出来,他们勿勿赶至,将剩余的灭火干粉全部用来扑灭正在死灰复燃的火焰,然后众人全力,将梁叔和曼君拉了回来,并抱离火灾现场,放到东走火梯间休息。
  阿昆将“老古”从窗台取回放在梁叔身边,他知道梁叔如果摸不着它,心里会很不踏实,随后帮梁叔检查伤口,越看心里就越寒。梁叔的脚被严重烧伤了,可以说熟了一半,而小腿被玻璃割破的伤口则鲜血淋漓。阿昆连忙取出伤药为他包扎止血,他却缓缓举起手指指着雄雄烈火,气若游丝地说:“小常……和小陶……”
  人们这才发现常笑和陶恩龄确实不在此间,忙高声朝大火呼喊他们。很快,常笑的声音便从雄雄烈火中传来,“快来救我们!我们出不来啊!”聂纪朗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那方早已被烈火吞噬。“你们能不能挪到靠近东面的窗户?那边的火被我们压住了。”他高声回应着。“不行啊!”常笑叫道,“火都烧出窗户了,我们过不去啊!”聂纪朗说:“你们衣服都湿透了,冲过来不行吗?”常笑回应:“窗台太滑了,冲不起来!”聂纪朗回头问阿昆和霍竞凯,“还有灭火器吗?”
  “用完了。”霍竞凯面有恻色,“我跟小鲍(阿昆全名叫鲍家昆)原本被困在这楼梯之间,幸好楼上塌了把火压一下,我们才有机会借着塌掉的地方爬到二十一楼,然后绕到西梯那边下楼,找了三四层,才发现灭火器都给那帮人临走时用枪打穿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能用的。我想如果接着找,应该还是会有的,但是……”他看了一眼大火,“我估计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常笑的声音又再传来。“聂哥!快想办法啊!我们快被烧到了。”聂纪朗让霍竞凯将堵在十九到二十楼之间的杂物挪出一条路,随后向常笑保证,“小常你放心!我这就去找灭火器来救你们,你们要坚持住!”说完,也投身到搬挪杂物的工作中。霍竞凯跟他说:“聂哥,如果要找灭火器,从这边爬上二十一楼再绕到西梯下去会更快的。”聂纪朗只说:“接着搬就对了。”霍竞凯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阿昆帮梁叔包扎完,也前来帮忙。三人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挪的挪,总算挪开了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小路。“你们俩,去把梁叔抬下去。我先去找灭火器。”聂纪朗说完,便领着年沐盈率先下了楼。
  梁叔被阿昆和霍竞凯一前一后抬起时,早已昏了过去。林敏背起“老古”,又抱起了小霖,与曼君一同下楼,离去前还朝大火喊道:“常笑你坚持住,我们这就去找灭火器!”结果走了十层八层,林敏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她朝楼下喊:“聂纪朗!你们还没找到灭火器吗?”她从来不会直呼聂纪朗全名,但眼看着他只顾带着年沐盈离去,早就气得七窍生烟。这一喊,让她感觉舒服多了。
  “没找到。”聂纪朗回应道,“接着往下找。”可到了五楼,还没见聂纪朗提着灭火器往上来,林敏更感不对劲了,正要再问,不料楼下突然传来骚动,随后枪声四起,更有人投掷汽油弹,马路上顿时火光四起。林敏抱着小霖,挽扶着曼君来到大厦大堂,却没有看见聂纪朗等人。正当她担心刚才的枪声是不是聂纪朗他们跟对方干起来的时候,一阵闪烁的手电光从某根柱子旁照来。她认出这种闪烁的信号,连忙与曼君走到柱子旁,才见所有人都躲在柱子后。
  “外面怎么了?”林敏问。聂纪朗“嘘”了一声,静静看着大门外面,黑暗中只见街头巷尾频繁吐着枪火,子弹如流星般拖着尾巴你来我往,看样子是另有两伙人在外面火拼了。
  这时候,有两人闯进了大厦,一面射击一面寻找掩护。聂纪朗从来者的叫骂声中听得出,正是之前被常笑逮住的那对母女。他心中涌起一股盛怒,提起枪悄悄走了过去。林敏拉住他,“不管常笑了吗?”聂纪朗挣脱开来,“你没看见我这就要帮他们报仇吗?”说完,便潜身蹑步,向那对母女靠近。
  林敏愣愣地站在柱子后,才知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人。她与常笑的关系堪比姐弟,哪能见死不救,转身就要回去。霍竞凯一把拉住她,“并不是我们不想救,而是大厦里大多灭火器都让他们给弄坏了。”说着,他从脚下取来一个灭火器交给林敏,林敏接过来,已感到实在太轻,霍竞凯让她摸摸,她才发现上面果然有数个弹孔。“接受现实吧。”霍竞凯没再往下说了。林敏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既是为了与自己有姐弟感情的常笑哀悼,也是为她爱屋及乌的陶恩龄哀悼,同时也为自己与聂纪朗的感情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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