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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逻辑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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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车不断撞入黑暗,并徐徐下沉,——霍竞凯将车驶进一个地下停车场,最后停在某个角落。二人下了车,打开手电,灯光之下,停车场积尘寸厚,货车的车辙深深印在上面。他们捂着鼻子,信步走到停车场电梯房,灰尘亦随着他们的脚步漫天而散。
  “谁听见了给开一下四号电梯。”霍竞凯掏出对讲机说。
  “刚看见有辆货车开进了停车场,”回应他的是常笑,“那是你们吗?”
  “是啊——。”如果不耐烦的气息是可燃气体,梁叔猜霍竞凯能马上爆炸,“赶紧的。”
  “有人跟踪你们吗?”常笑仍然谨慎地问。
  “常笑你是不是没事找事?”霍竞凯又气又无奈,语气渐重,“你他妈在上面难道没看见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吗?”
  常笑没再应答。片刻之后,四号电梯启动了。
  梁叔等人身处的这栋大楼共有二十六层,事变前是一栋首十层是商场,其余十六层是办公写字楼的商业大厦。大厦的名称如今已随着人类的文明一同没落,再无人记得。在事变发生的时候,整个上海都遭受到来自海陆空的全面轰炸,全城陷入大火,但仍然有极少的建筑幸免于难,这栋大厦就是其中之一,除了第二十四层在当时被一枚导弹击中,导使自二十一层到二十六层被烧成焦炭外,其余楼层并无太大损伤。更值得庆幸的是,当初那一枚导弹并没有将电梯井炸毁,而电梯又配备了发电机,并且发电机内燃油充足,这才让他们在如此世道下还能享受一把人类文明的余温。
  “我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电梯里,霍竞凯皱着眉头说,“我总感觉这墓碑我们是呆不久的。”聂纪朗给团队发明了一些暗语,他们把未被或未完全被摧毁,尚能供人栖身的建筑称为墓碑,相反的他们则称之为荒坟。所以现在的上海是遍地荒坟,墓碑难寻。
  “我倒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梁叔说,“呆太久的地方总会出事。在认识你们之前,我们在一家环境还不错的小旅馆呆了足足一个月,几乎快把那个地方叫做家了。结果呢?险些把命搭在那里。所以我更宁愿四处流浪,一天换一个地方,而且还要挑那些大多数人看见就不想呆的地方。像咱们现在这么好的一栋大——阿不——墓碑,谁看见了不觊觎?不想来抢?”
  “老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霍竞凯看着逐层逐层跳跃的楼层显示屏,漫不经心地说,“人总不能因为害怕被抢就不去争取你想要的东西,是吧?就算真有人来抢,你也可以反抗,反抗不成你再放弃不迟,起码这东西在被抢之前,能拥有一天是一天。”
  梁叔笑了笑,“是啊。要享受当下,莫问未来嘛。”
  “诶?你想通了。”他们一面说,一面步出电梯,来到第十一层的走廊上。
  梁叔驻足在走廊的一面窗户前,看着放眼尽是残垣断壁的城市,目光渐渐涣散。“你当然能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他说,“因为你的心里就没有一个你想去保护的人。”
  霍竞凯嘻嘻一笑,“我都说过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要我干那种冒生命危险去帮助别人的事,很抱歉,这严重违背了我的处世理念。想想我爸是怎么死的吧。”
  “那要是反过来呢?”梁叔盯着他的背影说,“如果是你有危险,你希望有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你吗?”
  “那当然希望。”霍竞凯回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说。
  梁叔摇了摇头,“你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到极点。”
  霍竞凯耸了耸肩,“这不正符合一个真小人的作风吗?”
  “那我到底能指望像你这样的队友做些什么?”梁叔质问道。
  “别加个‘友’字,”霍竞凯一脸认真地说,“我不相信这世界还有朋友已经好多年了。我们这帮人能走到一块,无非是因为一些不言自明的利害关系罢了。就拿你来说,我可以承认我并不想与你为敌,但这并不代表我想与你为友。老头,你都活到这岁数了,有些人际关系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的猫腻。在我看来,如今世上最好的人际关系就是非敌非友,只有这样的关系,才好根据实际情况去作出理性的判断。我只会做我力所能及而且不需要冒太大风险的事。”
  梁叔还想跟他辩下去,不料小霖已经从走廊上跑了过来。
  “爷爷!”他奔到梁叔面前,一头扑进梁叔的怀里。梁叔抱起他,没再理会霍竞凯,径直走回与阿昆和曼君生活的那个办公室。
  曼君正举着根蜡烛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为了照看小霖,她不得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
  “你回来了?”她问。
  梁叔点了点头,转而跟小霖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曼君阿姨的话?”小霖忙不迭地点起他的小脑袋。
  “让你照看他,辛苦你了。”梁叔跟曼君说,“对了,阿昆那小子呢?”
  “在十八楼站岗呢。”
  “嗯。”梁叔点头示意,然后抱着小霖走进办公室,“你看你,没事瞎跑,一头都是汗。”他疼惜地用手掌为小霖擦汗。
  “爷爷爷爷,”小霖说,“今天曼君阿姨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
  “哦?”梁叔放下他,“之前爷爷教你那么多遍你都学不会,怎么今天就学会了?”
  小霖迈着小步跑到他平时睡觉的地方,从里面拿出一张废纸,又奔回梁叔面前,把废纸高举过头,“爷爷你看。”梁叔接过废纸,凑到蜡烛前一看,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学霖”两字。
  梁叔从来没有告诉过小霖他的姓氏,自然也没有告诉过他姓氏的概念。因为他害怕要向一个孩子解释姓氏的意义,尤其是这些意义从来没有在孩子的生活中出现过,但相比之下,他更害怕如何向孩子解释为何他姓梁而孩子姓古。所以小霖至今仍以为自己只叫学霖。
  如今看着废纸上两个充满稚气的字,梁叔忽然纠结是否已经到了要告诉小霖他姓氏的时候。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了解小霖身世的人,梁叔总觉得自己有亲口告诉孩子他的身世的义务和责任,再加上眼下世事难料,生死难测,倘若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带着小霖的身世离开这个世界,他会觉得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友一家。
  然而,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老,而小霖却与能理解自己身世的年纪仍有着相当长的距离。所以他在想,是不是要留下一封遗书什么的。
  这时候,阿昆回来了。他先跟梁叔打了招呼,接着在曼君脸颊上亲了一下,最后蹲下身来抚摸着曼君隆起的肚子,“哎哟小宝贝,你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爸爸回来喽。”今天早上,他在这大厦一家事变前做月子中心的公司里找到些以前的传单,上面说在母亲怀孕其间,最好多跟腹中的孩子多说说话,让他早些习惯周围的人的声音。然后这一天下来,他一碰上曼君,就会抱着她的肚子说上两句。曼君被他这股傻呼劲给逗乐了一天。
  “走开啦。”曼君一手推开阿昆,“我要上厕所呀。”
  阿昆这才站起来,卖乖着说:“姑奶奶慢走。”
  小霖扯了扯梁叔的手指,“爷爷爷爷,爸爸是什么呀?”
  阿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蹲在小霖面前,“爸爸就是儿子的爸爸呀。”
  “儿子又是什么?”小霖困惑地看着他。
  “儿子就是爸爸的儿子呀。”阿昆接着解释,“像小霖这样的就是儿子,曼君阿姨肚子里面的也是儿子。”
  小霖巴眨着眼睛抬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梁叔,又看了看阿昆,“那曼君阿姨呢?”
  “曼君阿姨就是儿子的妈妈呀。”
  “妈妈又是什么?”小霖越来越困惑了。
  “呃……”阿昆也觉得有点绕过不来了,“妈妈就跟爸爸一样,只是妈妈是女生,爸爸是男生。”
  小霖侧着小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那阿昆叔叔就是我的爸爸,曼君阿姨就是我的妈妈吗?”
  阿昆哑然失笑,正要再解释,突然想起小霖的身世,才顿时察觉不妥。可能他今天一天的心情都不错,以致有点得意忘形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梁叔,“我……”
  “行了。”其实梁叔内心也很矛盾。他本可以制止阿昆的,却不知道为何却一直让他说下去。或许他是在借阿昆的嘴巴来说出一些他至今仍没准备好去说的事。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没让阿昆闭嘴了。
  要跟小霖说真话吗?——他在心中盘算着,但又觉得一个年仅五岁左右,而且从不曾有过父母概念的孩子是不可能理解的。再说,哪怕小霖能理解,也没听说过有谁会刻意向一个孩子解释父母的概念。那都是孩子在生活中逐渐理解的,哪怕是个孤儿,也会透过社交活动来慢慢消化这层伦常关系。然而打小霖记事以来,他就从不曾接触过相关的社交情景,他没见过别人的父母是长什么样的,甚至没见过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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