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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山宜带着族中的青壮，站在晏家别院的门口。
“这里曾经很热闹，我女儿很喜欢这里，”明山宜顿了顿，“她应当是在这里的，走吧，我们进去吧。”
没有一丝意外，没有一点慌乱，晏彦抱着猫儿，静静等待着来人。
“族长？”风息一惊，却很快就低下头去，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果然，明山宜看都没有看风息一眼，直接进了晏彦所在书房。
“恭候多时了。”苍白瘦弱的男孩抱着一只黑中带金的猫儿，冷冷的看着异族大汉。
“晏家人，果然还是晏家人，那眼神一模一样！”大汉年近半百，却依旧壮硕威猛。
一大一小的对峙，如同猛虎对阵幼猫。
明山宜环视了一圈，然后坐到了少年的对面，“她已经下山了吧。”
“嗯，昨天走的，我明天也要下山。”晏彦专心的撸着猫儿的脊背，如果对视，会暴露他年幼的惊恐，那就不要对视，他只需要看着自己的猫儿就好。
“你不怕吗？”明山宜大笑，笑声坦荡粗犷，“我若是来杀你的呢？”
晏彦脊背一僵，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过，是个废人，在这里就是等死的。”
“啧啧啧，晏家人，就是那么虚伪，你若是要死，你就不会来明山了。”明山宜长吁一口气，“我与晏家人打交道那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
“……叔叔高看彦了，彦确实……”晏彦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明山宜抬手阻止了。
“曾经这矿山很热闹，当然，也发生过许多事情，可是唯一让我胆寒的事情，是晏家人做的。”明山宜看着少年，他知道，这个少年生来就是龙虎，可是龙脊已断，虎爪已除，若无教导，只怕最多也就长成一犬蛇。
明山宜收回目光，他不喜欢晏家人，“就是因为那件事，我明山宜清楚的知道，晏家的人，如果决定要活下去，哪怕吃人肉，喝人血，都会毫无愧疚的活下去——晏家人，只会为了活下去忍耐，不会为了忍耐活下去。”
晏彦顿时大惊，这是晏家的家训，这个明山宜，明明是一个外族蛮人怎么会知道？！
“很意外？”明山宜笑着摇摇头，“晏家世世代代的女子都有疯病，这个你知道吗？”
“怎么可能！我晏家只是……”晏彦想起自己家中，只有兄弟，从无姐妹，他过去从未多想，此刻，一想到此人的话，只觉得毛骨悚然。
“或者说，晏家的女子更聪明，更脆弱，面对背叛和伤害，会更痛苦更纠结。”明山宜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所以晏家为了让自己的女子好好生活，都会早早把她们送去另外教养。”
“晏家确实有家训，人，是不可以忍耐的，因为所有的忍耐都会有忍无可忍的一天，接受能接受的，至于不能接受的……”晏彦闭口不语。
不同于晏家对外说的那一套仁义礼智信，晏家对自己子孙的教导，从来不是忍耐和忍让。
忍耐？可以。
但是要看为了什么忍耐！
退让也可以。
但是要看是为了什么退让。
只要想好代价，晏家接受自己子孙的叛逆。
千年前，天子初定天下，晏家的祖先本是天子的女儿，决心自立门户，于是有了晏家。
起起伏伏上千年，晏家血脉一直不曾断绝，其中叛逆者无计其数。
“所以，你知道她的名字吧，她是明山雨，有明山女儿的天真开朗，她也是晏明雨，有晏家人的疯血，决定的事情，就是头破血流，都会做到底，你也是晏家人，你应该懂。”
明山宜长叹，“晏家人，既可怜，又可怕，既强大，又脆弱，天真又复杂，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晏彦听到此处，竟然忍不住笑了，“何止晏家人，这世上的人，不都这样吗？道理教他们要仁义礼智信，可是道理到底是什么？没有自己的道，没有自己的理，所以就遵循世间的道理，这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心中有自己的道，有自己的理，就要敢付出代价去行自己的道，就要去坚持自己的理！
“那你呢？你宁可断足都要坚持的是什么？”明山宜笑看那个少年。
“我……”晏彦垂下头，“我很爱一个人。”
“即使她不爱你？”
晏彦忍不住为这句话伤心，“一开始很痛苦，后来想想，不是每个父母都有义务爱自己的孩子，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更爱自己，她觉得我是晏家的血脉，晏家不会杀了我，也不会不管我……”
“可是现在的你，比死了还难受吧，晏家把你丢到明山，和不管你，有什么区别？”明山宜可怜这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就要遭受如此的变故。
“可是我还活着，这就够了。”晏彦闭上眼，一直忍耐的泪水爬满了少年的脸，果然，人是无法忍耐的，因为所有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
“那你为什么而活着呢？”明山宜抬手想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却在看见他的眼中的惊恐后收回了手，“若是伤害你的，是其他人，你可以报复，哪怕是晏家被人灭门，你也可以想着报仇，可是伤害你的是晏家，是你的父母，你要怎么办？报复晏家？报复你的父母？”
“报复？”少年哭泣的眼中满是迷惘，“报复了他们，他们就会爱我吗？就会后悔伤害我吗？”
“不会，他们会后悔生下你，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觉得，错的是你。”明山宜一生都在和晏家人相处，他很清楚，晏家人也好，世界上大部分人也好，都是有类似的毛病，“就像你，你生来就是个孩子，你并不知道如何做人父母，你的心里或许想做一辈子的孩子，可是世间的道理会逼着你去做父母。”
“所以，他们也没有错，是我的错。”晏彦抱紧了猫儿，放声痛哭，一直压抑的痛苦，终于放肆的宣泄，“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母亲要背叛晏家，为什么父亲要……我错在成为他们的孩子吗？！你告诉我，我错在哪儿？！”
“你没有错，就像你无法选择，是遇见月亮，还是遇见太阳，甚至可能连星星都遇不到，只能遇见无边的黑暗。”明山宜很心疼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让他想起了他的女儿，那个人前杀伐决断的明山神女，那个被认为心思深沉的疯癫之神，其实也经常这样哭泣，在长夜里，像一头孤独的狼，对着月亮哭嚎绝望。
“你只能选择，如何去面对他们。”
“那我应该如何去面对他们？我应该为什么活下去？”晏彦抽噎。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给自己答案，我可以说，你该怎么样怎么样，但是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而且，我的想法，不一定适合你，你还小，你有很多很多时间，慢慢寻找自己的答案。”
“如果，我不想要答案呢？”
“那就不要答案。”
“如果我，甚至不想……”
“那也只是你的选择，我们去不到明天，我们也回不去昨天，我们永远在今天，如果你明白，你或许就会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选择。”明山宜起身，为晏彦倒了一杯水，“如果你不是晏家人，我会告诉你，至少在明山，我会照顾你，因为我是姨父。”明山宜很清楚，对晏家人而言，多一个恩人，比多一个仇人，痛苦的多。
“可是我是晏彦。”晏彦看着茶水，哭着笑了出来，“我永远都是晏家的晏彦。”
“晏家人都是这样，既叛逆又忠诚，你知道她也是晏家人，作为这样的孩子的父母，确实很辛苦。”明山宜笑得温暖，他那张沧桑的脸，因为想到女儿，而变得舒展柔软。
“那你，后悔吗？”晏彦很好奇，这样的孩子，真的值得被父母疼爱吗？
“你不知道，明山的蛮族，有许多都是因为战乱入山中，抛弃父母，抛弃孩子，抛弃一切，像野兽一样，在山林里躲藏觅食，然后……”
“然后呢？”晏彦急切的追问。
“聪明的人，学会了博爱，学会了不希望，不勉强。”明山宜侧头看向晏彦的书架，“可是我们也失去了很多，对于晏家人，对于我的明山雨，我的希望很简单，她想做什么，我作为父亲，我会尽力帮助她，教导她，除此之外，我还是明山蛮族十六个部族的族长，我还需要对我的族人负责。”
“如果，你的女儿和你的族人有矛盾呢？”
“那一定是我的错，我是父亲，应该教导我的女儿，我是族长，应该教化我的族人。”
“所以，你不后悔吗？”晏彦握紧拳头，他知道，自己在嫉妒。
明山宜笑了笑，“有些人就是有这个命，有些人就是没有这个命，晏彦，这是命数，你没有这个命。”。
晏彦如遭雷击。
“早一点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你可以继续执迷，继续希望没有希望的事情发生，也可以不再执迷，去找你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明山宜起身，“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下山，去接我的明山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