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废人就是废人，没有人在乎那个人经历过什么，世人只看结果，何曾在意过造成那结果的的因由。
　　天色青灰沉沉欲坠，涌动的云，如同流溢的水墨，闷雷如同响在人的心底，晏家的大宅中，少年佝偻着，匍匐在地上。
　　“晏彦，你看见了，是吗？！”家族长者的怒喝，近乎咆哮。
　　脊背微微一颤，剧痛却迫使晏彦依旧伏在地上，狼狈又倔强。
　　晏家的长老们面沉如水，如此丑闻，作为老牌世家的晏家了，何曾遇到过如此恶事？！
　　此子就是出卖晏家之人的帮凶，断断不能轻饶。
　　堂堂晏家，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不论是为了晏家的脸面，还是为了晏家的根基，他们都必须施以雷霆手段。
　　否则晏家如何在天下立足，晏家内部若是再有叛徒，也当知道，背叛晏家的下场！
　　晏彦缓缓抬起头，漠然的目光，抽离青黑的石板，看向面前的高高在上的审讯者。
　　“没有。”少年眼神微微一晃，想起了母亲的脸，终究不忍。
　　“你放走了你的母亲，难道不是背叛晏家吗？”长老的怒喝混着闷雷，阴沉已久的天空终于有零星的雨滴坠落，“你看见了那个贱人偷走晏家的至宝，还帮她逃走，怎么，现在你不想承认了？”
　　“我若是不想承认，我不会在那里等着家族的人来抓我。”少年目光恳切，“我知道我是晏家的人，我不会背叛晏家！”
　　“哼！是你不想走，还是那个女人不愿意带你走？你装病送她出去，便已是背叛了晏家，背叛了你的父亲，你可曾想过，这一切对你的父亲来说是多大的耻辱？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二长老顿了顿，眼中的失望越发浓烈，“你用着晏家的姓氏，流着晏家的血脉，吃着晏家的谷米，受着晏家的教养，难道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知道？”
　　晏彦垂着头，“……她是我母亲。”
　　“所以你分不清是非？她做的事，那里还有一点点人性？抛夫弃子，背信忘义！你难道分不清其中对错？”三长老本就是家中砥柱，家族事务一直掌在手中，此刻怒意勃勃，每一句揭问，具是振聋发聩。
　　“侄儿知错……”晏彦伏在青石砖上，强忍着泪水。
　　“错？你若知错，便说，是不是那个女人偷了晏家至宝！”
　　“……我不知道。”少年垂下眼眸，那些躲在祠堂屋檐下的人，感觉不到吧，已经下雨了，雨，已经落下了。
　　“你想维护你母亲？可是她已经抛弃你了，她逃走了，而且偷走了晏家的至宝，而你，早已被她抛下，你竟然还想维护她？！”
　　“我没有看见……”晏彦闭上眼，雨水低落在青灰的石砖上，留下黑色痕迹，晏彦的声音微微哽住，“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她偷的！”
　　晏彦心中已经有决意，一旦认下偷盗晏家至宝的罪名，别说母亲，只怕母亲一族都难逃一劫，他不能，也不会那样做。
　　“不是她？呵呵！蠢货，除了她，还会有谁？你明明知道她行为不检，你依旧助她逃跑，那么你即使看见了她偷盗至宝，定然也会帮她掩饰！你只知你有母，不知你还有父！”二长老也站了出来，他是看着晏彦长大的，当年一群小子中，晏彦行四，性子是最为温软，想不到，竟然是这份温软，让他犯下大错，如何不叫人痛心疾首？
　　“晏彦，我问你，是不是你母亲，偷走了晏家至宝？”
　　大雨轰然落下，瞬间湿透了天地，晏彦微微垂下头，跪在雨中，雨水流过脸颊，少年的眼中依稀还是曾经温软，却多了难掩的痛和伤。
　　“有错，我认，该怎么罚，我受，她如果偷了东西，我会取回来，她欠了什么，我还。”
　　大雨模糊了所有的声音，却难掩少年过于顽固的语气。
　　“你怎么还？”
　　一双青靴，缓缓走近晏艳。
　　熟悉的声音，瞬间让晏彦如遭雷劈，红了眼眶，那是晏艳最熟悉的人，也是他现在最亏欠的人——晏霂，晏的父亲，晏家分家的二房，那个被背叛的男人，被妻子，被儿子，背叛的男人。
　　看着眼前跪伏在地的孩子，晏霂佝偻着，这是他儿子，他曾经捧在怀里的儿子，不止一次，晏霂担心这个儿子性子过于软弱。
　　如今，果然，如此。
　　晏霂阖上眼，他不忍看，自己的儿子背叛了自己，这是任何一个父亲都难以忍受的锥心之痛，“你，承认吗？”
　　“……”晏彦咬紧嘴唇，之前不论多少人指责，多少人怒骂，他都可以忍耐，可是当自己的父亲出现，晏彦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是真有一把刀，在心中搅着血肉。
　　不敢抬头，哪怕只是一眼，晏彦都害怕自己会被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彻底击倒。
　　晏霂亦微微垂着头，带着疲惫，带着颓败的灰白，缓缓开口，“你选择了她，选择了你的母亲……”男人的声音微微哽咽，“可是她抛弃了……抛弃了你！你如果心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就说，那个女人，偷了吗？！”
　　“我不知道。”晏彦闭上眼，他已经知道结果，这世上所有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但是父亲还在，父亲应该会明白他。
　　巨大的雷声响起，宛如天空碎裂的声音。
　　高台上，晏家大长老看向众人，他们，早已有了决意，想不到，终究走了最不想走得一步。
　　大长老缓缓开口，“晏彦抛家弃族，处膑刑，命，晏霂，为行刑人！”
　　这就是晏家对晏霂、晏彦父子的惩罚！
　　让晏彦的父亲，晏霂亲手废掉这个背叛晏家的儿子！
　　晏霂脚步微顿，他的身后，五个长者坐在祠堂之中，高位上，是晏家的族长，祠堂外面守着晏彦的母族。
　　“不，不，父亲！不要！”晏彦终于怕了，他颤抖着，祈求着自己的父亲，他才十二岁，他不要，不能，他不知道膑刑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那一定是他不能承受的！
　　“晏彦，你还不说吗？”晏霂目露不舍，终究一声长叹。
　　“父亲……我……我真的不知道！”晏彦颤抖着，瘦小的少年，还是一个孩子，还是哭着害怕，还是会祈求父亲的庇护，可是那孩子微微躲闪的目光，何尝不是一种答案？
　　晏霂微微摇摇头，拿起一旁三长老递过来的刑具，眼睁睁的看着几个仆人把晏彦绑在木架上，他甚至没有说任何一句宽慰的话，刀锋已经落下，雨水混着血水，雷声混着少年的痛叫。
　　“至少……至少不要……啊……好痛……父亲……我好痛……”少年惊惶的哭叫，哀哀的祈求，在雷雨中显得越发凄厉诡异。
　　行刑的男人却只是垂着头，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他正在对自己儿子行刑，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停下，他必须这样做，他没有选择。
　　‘要么杀了晏彦，晏家不能受如此奇耻大辱！’
　　‘他再怎么说也是我晏家的血脉，是霂哥的儿子！’
　　‘哼，要他一个人的儿子，还是偌大的晏家？若不严惩，晏家日后如何立足？’
　　晏霂拿刀的手依旧在颤抖，这是他的儿子，如果可以……那么至少让他活下去，让他能活下去，哪怕作为一个残废，只要活下去就好！
　　少年的哭叫越发尖利，口中一直喊着父亲，他一直喊着……
　　“父亲……救我……”
　　“父亲……好痛……”
　　“父亲……父亲……”
　　直到声嘶力竭，直到雨停。
　　这场漫长的酷刑，终于在云破日出之时划下帷幕。
　　晏霂满身血腥，将晏彦的两块带血的膝盖骨放在木托上，亲自捧起，走向祠堂的高位。
　　“孽子晏彦，受罚。”
　　无人敢应，众人都已被晏霂如此狠绝的行事镇住。
　　“晏家分家晏霂，已对孽子晏彦，处以刑罚！”
　　如此血腥，如此惨厉，作为父亲，在所有血亲面前，亲手剜去了儿子的双膝，以赎罪过！
　　这样的惩罚……
　　这样的惩罚！
　　还不够吗？！
　　大长老哽了哽，“行刑，完毕，你们，退下吧。”
　　晏霂却没有退下，他跪在庭中，高高举起手中的木托，“请，诸位长老家主查看！”
　　二长老终于受不了了，那漫长的行刑，自家子侄声声哭喊，而此时，晏家人血淋淋的骨肉就摆在眼前，他直接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二长老哽咽哭嚎，这对父子何其无辜，因为一个背叛，竟然沦落至此？！
　　明明失去了妻子，明明失去了母亲，偏偏还要被逼着失去儿子，失去父亲！
　　偏偏还要逼着最后最亲的人，举起刀，割下那血脉相连的骨肉，来‘恕罪’？！
　　为了让孩子能活下来，能作为晏家人活下来，父亲不得不亲自剜去儿子的双膝，从今以往，曾经那个腼腆温软的孩子，再也不能站起来，再也不能……
　　这一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所有晏家人共同的梦魇。
　　大雨可以冲刷血迹，却无法冲散人心中的恐惧，当日之人，只要站在这个祠堂，耳边恍惚就能听到那个少年的哀嚎惨呼。。
　　多么希望，这个故事的一切都在这一天结束，让时间的雨水冲淡所有的所有！
　　可是，这一天不是一切的结束，而是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