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太难

　　呼哧—呼哧—
　　烈日下，陈光费力地走着。
　　只是一下一下挪动步子，就让他喘不过气来，嘴像缺氧的鱼一样一张一合。
　　“不过三里路，我也走不过去吗？”
　　他这会儿腿发酸发麻，浑身疲沓，提振不起力气。
　　又走了几步，陈光停下来，掏出包里的1.25升大瓶，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儿，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心里发了狠：
　　“无论如何，今天我一定要走到地方。”
　　抹了脸上的汗，又从肥下巴中勾了把藏在脖子里的汗，他太肥了。
　　陈光又一次挪动了已经看不出腿型的粗腿，继续前行。
　　前面就是十五米深的城门，第四主城三号卫星城的东门。
　　说到这种奇怪的地名，要从蓝星剧变说起。
　　陈光所处的蓝星，类似地球，但体积更大。
　　之前，蓝星有两百多个国家，城市文明发达，新能源和新技术层出不穷，正在迈向科技辉煌时代。
　　不过，就在2023年，也就是62年前，辉煌时代被终结了。
　　蓝星上空突然出现了一条上百公里口径的七彩空间通道，大批星际生物降临蓝星，突变开始了。
　　生物秩序大乱，原来的普通野兽和植物化作凶兽和魔植入侵人类家园，人类拼死抵御，修建卫星城，作为主要防御工事，又高又厚的城墙就是标志。
　　五分多钟过去，陈光才从城门里挪了出来，站在通往主城的公路上。
　　他放眼打量荒野，近处的绿，远处的墨绿，视线尽头处，有时隐时现的摩天建筑，那里是主城。
　　“和六年前大不一样了啊。”
　　还记得那个清晨，爸、妈抱着一岁多的妹妹，自己，和张亮张叔他们一家，两家人挤在拉凶兽尸体的大货车上，叮叮咣咣，从主城搬到这三号卫星城来，到战斗过的地方定居。
　　一路上，自己和张亮两个毛头孩子被荒野吸引，一会跑到车的这边一会跑到那边，指指点点，萦绕荒野的薄雾，晨辉中的花草树木，还有几只麋鹿奔跑在草地上，啊，还有一只白色的鸟儿被车喇叭声惊得扑啦啦飞起，飞向远方，一切都那么美。那是第一次看到荒野。
　　虽然最后被颠得七荤八素，都不知道怎么地就进了三号卫星城，但那天清晨的一切，还是很让人怀念啊。
　　陈光再往城东二里左右的地方看过去，那里有一片树林，那里是今天必须要去的地方，星际寻宝场。
　　看到目标，他不再停留，一路向东，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喘着粗气下了公路，又走了半里多路，终于到了星际寻宝场。
　　这点路，一般人要不了一刻钟，但陈光却花了一个多小时。
　　他实在是太胖了，五百三十多斤。幸亏星际降临时代后，人类进入主动进化时代，因为遗传的原因，身体素质大为增强，不然，这等体重只能躺在床上，根本站不起来。
　　尽管身体素质增强了，但五百多斤的体重依然给他带来了很大负担。
　　他家住三楼，一共二十四个台阶，他要走半小时，四个台阶歇一次。
　　要是家庭条件好，父母陪着，或者请个保姆，也能带他出城来见见世面，可他又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为了生计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陪他，除了六年那次逃难似的搬迁，他哪有什么机会出城呢？
　　但今天，陈光已经不管这些了，他就要出城看看，看看让自己一直怀念的荒野，看看星际寻宝场，这个让爸妈一提起就长吁短叹的地方。
　　然后呢？
　　就平静地接受死亡吧。虽然依旧像第一次听到自己活不过十岁时那么怕死，那么不想死，但真正来了，除了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陈光这会已经坦然了，不再像上午做完体检后的心绪，怒涛一般，激烈又绝望。
　　三天前，高二第二学期期末成绩出来后，他很兴奋，不光因为理论考试成绩第一次排到了班级第一，达到了名牌大学的招生要求，更因为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这机会他可是盼了整整十年。
　　但三天后的今天，十年的期盼破碎了。
　　注射基因改造药水之后，检测显示，他的身体没有进化的迹象。
　　注射基因改造药水是一项善政。
　　高二第二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主城联盟会议下的各主城、卫星城的市政教育机构，将会免费给每一位学生注射基因改造药水。
　　基因改造药水是降临时代的外星人也就是埃洛塔星人的生物产品，开启了人类的主动进化之路。
　　基因改造药水从线粒体开始改造蓝星人类，改造后的人能够吸收全新的能量和营养，这些能量和营养与七彩空间通道飘过来的物质与能量直接直接相关。蓝星人的供能方式出现了革命，从此之后，人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加速进化了。
　　进化后的蓝星人，像以前电影里的超人，能适应更加复杂险恶的环境，能进行惊天动地的战斗。
　　可以说，基因改造药水既是给蓝星人带来毁灭的产物，也同时改变了蓝星人的命运。每一个蓝星人都渴望，渴望用它来增强自己，改变一生的命运。
　　在第一议长力主公平的决议下，联盟决定，高二学期结束后，每一个孩子，不论贫富和天资，都能得到主城联盟提供的基因改造药水。
　　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每一个高二学生都会到教育机构指定的地点，进行身体检测，注射基因改造药水。
　　这是第一次。
　　如果没有效果，三个月后到高三第一学期期末还会有一次补注。等到高三第二学期期末，进行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免费注射。
　　每一个学生都有三次免费注射基因改造药水的机会。非常公平，也非常透明。
　　三次注射之后，基因改造药水如果还是不起作用，那就可以说这个人不太可能走上主动进化之路了。
　　陈光自小有先天性遗传疾病，身体极度超重，十六岁的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却五百三十多斤。
　　爸妈在他小时候求医过很多次，对于根治他的疾病，各医院都表示无能为力。
　　而且医生预测他活不过十岁。
　　那时的陈光已经懂得生和死，知道以后，难过得哭了好几天。
　　他想活着，不想死，怕见不到爸妈，怕见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一想到这些，他就害怕。
　　幸亏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人出钱帮他做手术，大大缓解了他的病情。但手术之后，主刀医生对他爸妈说，再治疗也无用，等十六岁吧，注射基因改造药水可能会带来最后的机会。
　　所以，高二学期结束注射基因改造药水，就成了小陈光的唯一期盼。他等了八年。
　　但他失败了。
　　哎！
　　这该死的肥胖！
　　陈光心里又一次痛恨起来。
　　一种稀奇古怪的线粒体遗传疾病，让他一出生就代谢异常。他人才生下没几个月，就胖到了三十斤，后来越长越胖，等到患上超级代谢综合征，体重更一发不可收拾了。幸亏小学同学的父亲出钱，帮他做了那个手术。
　　高二刚开始的时候，他的体重是190公斤，380斤。
　　但他期待的机会就要来了啊，得努力锻炼啊，不然怎么能抓住这机会？
　　别人越勤奋越努力，越有效，但他陈光却是越努力越肥胖
　　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他440斤。
　　他不能停啊，得练下去。
　　第二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的体重暴增到534斤，教室门他都得使劲挤，才能挤得进。
　　经过一年的苦练，他终于把运动成绩成功提高了，长跑能跑三百米，力量能抓起七十公斤的物品，百米冲刺最佳成绩六十秒。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注射基因改造药水的时间终于到了。
　　不料，命运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
　　身体检测后，一切被打回原形。不过关就是不过关，代谢合成速度大大提速了，并发症又多了三种。
　　班主任的声音犹在耳边：“陈光同学，你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三个月后还有一次机会，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回去继续努力，到时候再尝试一次。”
　　三个月？
　　他陈光还可能活三个月吗？胖成这样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他快要死了。
　　等不到下次了。
　　即使他挣扎着活到那时候，恐怕也很难达到注射要求了。
　　为一次机会，他已经拼了命。没有命再拼更危险的第二次注射。
　　陈光垮了。
　　“人生太难，我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放弃了。
　　他没命拼，也不想再拼搏，更不想再遭受让他痛苦的羞辱。
　　就在检测站，那些学生的那些羞辱，又一次让他痛苦。
　　“他这么胖咋不去死？还有脸来领基因改造药水？”
　　“瞧啊，瞧他那粗腿，老子但凡多看一眼，饭都吐出来了。”
　　这是外校的一个学生大声说的。
　　“行了，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陈光的同学呵斥了一句，但下一句让他的心彻底伤了：“老子可是看了两年了。你这一眼又算什么？”
　　“艹，你不知道他走路时候喘得，人听了那个难受劲儿，浑身不舒服，我每次都想上去啪啪啪啪打他几个耳光，哐哐哐哐再踹上几脚，打死完事。”
　　“这样你都能忍，你真是个忍者神龟，要我早忍不住了。”
　　“不忍又怎样？打死他？为一个死胖子去坐牢，你觉得我傻？”
　　“骂也不管用，这家伙脸皮不知道怎么练的，比城墙都厚，不管怎么骂怎么说怎么羞辱，都笑眯眯的。”
　　“我X，这胖子还真是个死变态。”
　　“就他这个胖样，还注射基因药水？一管？六管都不知道能不能管用。知道一管基因药水多少钱吗？两万，一个工人一年的收入了，给这种人浪费？”
　　“行了行了，你给我闭嘴，都给他听到了，告诉老师，还惹得一身骚。”
　　“本来不碍我的事，但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凶兽和魔植肆虐，万一哪天又围城了，资源多紧张？哎，第一议长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非要搞公平。公平就是给这种人浪费吗？”
　　“可闭嘴吧你，公平有什么不好？不然穷人哪有机会？”
　　“给穷人挺好的，但也给这死胖子，就不那么好了。”
　　“可烦死这种又懒又贪吃的肥猪了。”
　　“哎，这种人活着也是累赘，为了自己爹妈他也应该去死啊。”
　　“嗨，胖子，你这么胖，拉的屎有没有牛腿粗？”
　　有个其他学校的学生跑上来，这么问了一句，问完就哈哈笑着跑了。旁边的同学也哄然大笑。
　　……
　　还有很多。
　　他都听到了。
　　除了痛在心底，他还能怎样？
　　反击？
　　十六年来类似的话一直响在耳边，没有断过。他愤怒地反击过，却被羞辱他的孩子轻轻一下就推倒了。
　　这样的反击，只会让那些羞辱他的人更加放肆，得到欺辱的快感。
　　而他，只是弱者在哀鸣罢了。谁会在意呢？
　　后来他麻木了，嘴也不回，只装作没听到，再后来，更微笑以对。
　　这些，陈光自己生生忍受下来，没有告诉过爸妈。还怎么忍心告诉他们？
　　但有些人就不自觉，用种种虚伪的语言，直接打在了爸妈脸上：
　　“哎，陈光他妈，要不是这孩子，你们家会好过不少，老陈和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哎，可苦了晓雯你了。”
　　“他这个身体，何时是个头啊。你们家，哎——”
　　爸妈僵硬的笑笑，但背地里更难受了。陈光就看到妈妈偷偷哭过好多次。对那些亲友，他真的是气炸了肺，每次心里都狠狠骂一句：
　　“哎哎，哎你妈个头，难道非要我立即去死你们才甘心？”
　　不，还有希望，还有期盼。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这首老歌陪伴了他整整八年。
　　“你就是改变我命运的希望”，他无数次想着注射基因改造药水之后的情形。他不能就这么去死，他还没有报答那些在困境里帮助过他的人，还没有反击那些羞辱过他的人。
　　刚才，他距离希望只在毫厘之间。他等待着命运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