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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客车穿梭在盘山公路上,左摇右晃,车玻璃哐哐作响。
窗外是层层的林木,阳光忽明忽暗。
咚!
脑袋狠狠磕在玻璃上,沈安揉了揉脑门,迷迷糊糊睁开眼。
窗外,路边的行道树倒退着,光影交错。
“爸爸,哎,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对啦-----太阳月亮星星就是吉祥的一家。”
车里放着的歌,让他有些晃神。
这首《吉祥三宝》,快十多年没听了吧?
记得当年火遍了全国,甚至上了春晚。
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黑色书包,身上一件蓝白校服,胸口写着‘普市第四中学’。
手掌不大,手臂瘦小,皮肤小黑,一副营养不良的惨样。
庆幸的是,头顶的秀发还在,被窗外灌入的风吹起,露出高高的发际线。
记忆中,头发大学才开始掉,在短短两年内,露出了锃亮的脑壳。
“任务正式启动:改变家庭困境,挽回漂亮女老师,为高考全力以赴一次,弥补那些不足,让人生不留遗憾。”
脑中响起的声音,让沈安微微一怔。
真穿梭回来了?
记忆没错的话,现在是零七年初,高二上学期,寒假来临。
明媚的阳光,清凉的风,隐隐作痛的脑门-----女孩没骗自己,真的回到了高中!
“睡傻啦?准备一下,马上到了。”老姐的声音传来,熟悉中带着稚嫩。
老姐全名沈丽,比沈安大两岁,但留过一级,现在读高三。
她开始收拾东西,把怀里的塑料袋递给沈安后,弯下腰,将车过道上的几个袋子,抓在手里。
瘦小的个子,侧面看去,披肩的长发偏黄。
脖子细长,手臂、腿----细细小小,瘦的跟个竹竿似的。
沈安打开袋子看了眼,装的是苹果,是她用省下的生活费买的。
过道上,她抓手里的袋子,还装着橘子、桃、梨,同样是她用省下的生活费买的。
记忆中,老姐一直这么懂事,每次回家都会买一堆东西。
至于沈安的生活费,早用得干干净净,回家的车票都是老姐买的。
成长的道路上,老姐总是形影不离。
毫不夸张的说,她相当于第二个妈。
小学时、初中、高中,都读的一个学校,她一直管儿子般,管着自己。
上大学时,虽然不是一个学校,但依然一个城市,又是她带着少不更事的自己,去了繁华的省会。
即便大学毕了业,实习的时候,也是借住在她租的房子里。
睡得是沙发,吃的是她做的饭,为家里不富裕,手头不宽裕的自己,节省了一大笔费用。
现在想来,当时挺混蛋的。
或者说,从未长大。
省下的钱都用在了吃喝玩上,月月花的精光,都不知道往住的地方,买点菜或者水果。
车窗外,记忆中的家越来越近,老姐眉眼焦急。
她数次鼓起勇气,张了张嘴,却始终开不了口,喊一句‘司机,前面路口停车’。
善良又敏感的人,一向如此,太过在意外人看法,无形中给了自己太多压力。
年纪轻轻的,脸皮又薄,一句简单的‘下车’,有时也难如登天。
车里放着的《求佛》,更是让此事的难度,翻了几番。
喊太小吧,怕司机听见,喊太大吧,又怕别人异样的目光。
再一次泄气后,她回过头,望向沈安。
眉头紧锁斟酌一番,叹了口气,似乎又放弃了。
对于沈安,她从未抱有希望。
窗外一切越来越熟悉,距离下车路口也越来越近。
她甘蔗般细的手臂,紧紧绷直,细小的手掌捏紧书包一角,再次为自己打气。
“司机,前面路口停车!”
话是沈安喊的,又大又响亮,惹得车上其他学生纷纷侧目。
放假了,车上全是市里回来的学生。
经过了社会的毒打,沈安早已不是羞涩的少年。
可他人的目光,却让老姐红了脸,转眼瞪向沈安,压低声音道:“不会小声点啊。”
说完,转过头笑了。
沈安鼻子酸的要命,将脸扭向窗外,偷偷抹了抹泪花。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冲在前方,为自己披荆斩棘,开辟道路。
习惯了有她打理好,安排好,交待好一切,习惯了不动脑思考,习惯了-----理所当然。
总以为她无所不能,却忽然发现。
原来,她也只是个孩子!
她也彷徨,她也无措,她也不懂,城市那么大,她也找不到方向。
然而,她始终义无反顾冲在前方。
同样第一次做人,那么瘦小的她,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仅因为早出生了两年?
沈安第一次想抽自己,为自己的无知,不懂事,自私自利。
“又咋了?”发现弟弟哭鼻子,沈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低声骂道:“真是事多。”
伴随着一个惯性前冲,客车停在路边,车门‘哐’打开了。
一把抢过沈安怀里的苹果袋子,她板着脸,低喝道:“走啦。”
说着起了身,朝着车门走去。
身后背着重重的书包,左右两手分别提着几大袋水果,瘦弱的身子全身都用着劲,吃力的往前挪。
飞速抹了泪,做了个深呼吸,沈安连忙追上去,从她手里抢过水果,先下了车。
老爸沈家学站在路边,罕见的露出了笑脸。
一张红色摩托停在身后,牌子是豪爵。
老爸一米六出头的个子,长年干农活的缘故,皮肤黝黑,又因抽烟酗酒多年,更显得枯瘦如柴。
初冬的风掠过他的面庞,秀发又黑又亮。
沈安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会有隔代遗传?
老爸、老妈、姐姐头发都很好,唯独自己秃了顶。
以至于他一度怀疑,与父母的血缘关系。
大三春节回家,他才从父母口中得知,那个他还未出生时就去世的爷爷,同样是青年秃顶。
目送客车离开,姐姐神情厌烦,对老爸抱怨道:“烦死了,都读高中了,还跟个小屁孩似的。”
顺手接过她背上的书包,老爸陪着笑脸道:“他是弟弟嘛,作为姐姐,你要多照顾他一点。”
“我还不照顾他?”姐姐气急,指着沈安不满道:“他回来-----算了。”
她原本想说‘他回来车费都是我开的’,想了想,又怕弟弟挨了爸妈的骂,终究是忍住了。
她永远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竹山村,一个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子,沈安从小长大的地方。
从路口下车后,要继续行驶七、八公里土路。
记忆中,村子的道路硬化,是在大学毕业后才完成的。
老爸的摩托骑得很稳,沈安坐在中间,姐姐坐后面,摩托‘突突突’的轰鸣,耳畔尽是呼啸而过的风。
时不时遇到一个深坑,车身起起伏伏。
转过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村子静静躺在和熙的日光中,远远看去,蜿蜒小河穿村而过,阡陌纵横的稻田,在夕阳下泛着金黄。
村口那棵老菩提树,枝叶繁茂,如一朵盛开的巨大蘑菇。
灰墙褐瓦,炊烟向晚,离村子近了些,能听到鸡鸣狗吠,隐隐夹杂着大人呼唤声,似乎在喊孩子回家吃饭。
沈安第一次发现,他一直试图逃离的竹山村,竟如此美不胜收,一副世外桃源的安静模样。
过了村口的菩提树,路下边第一家,一只黑色的土狗,摇头晃脑的奔出来。
它吐着舌头,欢天喜地的模样,让一路上板着脸的姐姐,浮现出一丝笑意。
老妈系着围裙,站在夕阳下,笑容融入那晚霞里。
母亲王国英也不高,一米五出头。
所以姐弟俩这身高是基因,没得治。
她笑着接过水果,问道:“饿了吧,快吃饭。”
看着眼前的土砖房,沈安顿住了脚步。
房子是爸妈结婚前盖的婚房,已经快二十年了,层层叠叠的灰黑瓦片上,长了几株杂草,墙面也有了破败的裂痕。
村里已经有三、四家拆了土砖房,盖起了两层的小洋楼,看起来气派极了。
听说今年也有几家,已经提交了申请。
因为要供姐弟两读书,家里的土砖房一直没动,直到沈安毕业后,14年才盖了楼房,算是村里最后一批。
沈安上学时,还总嫌家里给的生活费少。
殊不知,为了供姐弟俩读书,家里已经倾尽了所有。
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个混球啊。
上学的时候,从不会关心家里,替家里着想。
没钱了不知道去兼职,去赚,而是想着怎么和家里要,父母叮咛几句,还要顶回去。
想来自己真正懂事,是父亲做手术住院那晚吧。
之前的自己,自私到了极致。
脚下传来柔软的触感,沈安低下头,家里养的土狗正用身子围着脚转圈,摇尾晃脑的讨好自己。
伸手摸了摸脑门,顺了顺毛,它享受的眯着眼,然后更欢了。
记忆中,这只土狗是大三那年死的。
老妈说它太老了,某个下午出去后,再也没回来。
你说这狗傻不傻,死到临头还想着不给主人添麻烦。
“愣着干嘛,吃饭了。”姐姐永远一副嫌弃自己的嘴脸。
饭桌上,老妈不断夹菜到姐弟俩碗里。
“知道你们要回来,你爸昨晚才去捞的小鱼、黄鳝。”
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姐弟俩一直是村里孩子的榜样,学习成绩好,懂事听话,从不在学校里惹事,年纪轻轻知道替家里分担。
记忆中,老姐是村里,甚至附近几个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沈安是第二个。
直到后来沈安毕了业,人数依旧保持在两人。
没办法,村里孩子调皮,不爱学习,断层了。
他们宁愿去扛五百斤苞米,或者犁地五亩半,也不愿意看书半小时-----
饭菜很丰盛,炖鸡汤、腌菜炒肉、油炸小鱼小虾-----正宗的山珍海味,生态的很。
老爸又拿出杯子,准备给自己满上。
沈安习惯性的伸手,一把盖住杯口,厉声道:“不准喝!”
别说老爸,老妈和姐姐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