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铁龙雀里有一剑 三

　　从铁怅那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马车里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虽然两人闭上了嘴，但郭无锋与程开山却都没有再向对方投去任何一瞥目光——郭无锋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无锋重剑，黝黑的面庞之上一片冷硬；而程开山则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车之外的景色，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底在想些什么。
　　铁怅双手抱在胸前，对陈铁马使了个眼色。
　　陈铁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铁怅轻轻点了点头。
　　——铁龙雀和铁衣卫，果然如同传闻之中一般的不对头。
　　大魏九军十三营，十三营十三万大军无人能挡，而九军则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第一军虎豹骑不过千人，但千骑破万军之事简直不胜枚举，就连当年北辽的精锐灰雪重骑，在虎豹骑的偃月刀铁杆枪面前也没能支撑上太久——而在虎豹骑之后，专职追踪搜索以及追猎的第二军铁龙雀、铁面无私执掌内外刑法的第三军铁衣卫、执掌火雷火油攻城器械的强登队也同样天下闻名，有的是凶名，有的是美名，但却都同样令辽人闻风丧胆。
　　除却虎豹骑，剩下的八军原本各司其职，谁也不干扰谁，然而约莫百年前，由于战事已休，原本负责与辽人刺客与北辽猎手交锋的铁龙雀便渐渐回转入了京城之中，开始负责稽查京城里的贪官污吏以及官府要犯。
　　只是这么一来，返回京城的铁龙雀就和原本负责此事的铁衣卫对在了一起。
　　铁龙雀和铁衣卫虽然都带着一个铁字，但铁怅似乎也带着一个铁字，而他显然与两者都没有什么干系，因此这两军之间原本便什么太深的交情——自从铁龙雀主力回到了京城里后，两军便因为争权夺势的问题在京城里闹出了不少是非，虽然大都只是小打小闹，但这梁子却是越结越大，两军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多。若不是还有一个与他们的职权隐约有些相似的六扇门让他们有些忌惮，只怕这两军早已彻底撕破了脸皮，而不是像现在一般至少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而近几年之中，两军只闹出过一次不小的摩擦。
　　之所以那一次铁衣卫和铁龙雀会久违地交锋一场，是因为眼下正站在马车前城楼上的那个人。
　　“铁街吏，郭千夫长，我们到了。”
　　一直望着窗外的程开山第一个站起了身，掀起了马车的车帘：“卓千户就在那里，想必两位已经看见了。”
　　铁怅叹了口气，喃喃着站起了身：“当然看见了，这世间还有谁能够如他一般，就算站在千万人之中也能被人一眼看见？”
　　白衣胜雪，面色如霜，细长的双眼里带着讥诮，怀里一柄剑鞘古旧的长剑。卓非凡此刻正站在城楼之上，但却像是站在山巅，俯视着自己能够看见的一切。
　　——那一次，乐不忧与典桃花之所以会交手，正是为了将卓非凡争取到自己的麾下。
　　郭无锋是第一个随着程开山离开马车的人，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在看见卓非凡的那一刻脸色很明显地苍白了一瞬，几乎忍不住便打算抬手握住背后重剑的剑柄。只是很快，他便迅速将伸向剑柄的手改换了方向，只是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便迅速放了下去。
　　那并非是因为他畏惧卓非凡，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一种剑客与剑客相逢时不由自主地想要拔剑的冲动。
　　任何剑客，不论是短剑长剑软剑重剑，见到卓非凡这样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拔剑的。
　　或许只有师十四是个另类，他使剑，但他不是剑客，他是刺客。
　　卓非凡当然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动手的意思。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是天下间最锋利的那一柄剑。
　　他甚至没有看向郭无锋，因为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铁怅的身上。
　　跟在郭无锋的身后同样跃下了马车的铁怅身上。
　　铁怅也抬起了头，只是当他接触到卓非凡目光的那一刹那，他心中便忍不住有些暗暗叫苦——他能够看出卓非凡目光之中的戏谑与嘲弄，他更能看出卓非凡目光里的那份潜藏在冷冽之中的狂热。
　　与他再交手一次的狂热。
　　他和卓非凡交过手，那一次他同样如同此前一般，以一副绝不可能被人认出来的形象出现在了卓非凡的眼前。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卓非凡根本不靠双眼去认，他只凭感觉。
　　他的直觉或许比吕第一还要更加敏锐，并且他对于自己的直觉近乎偏激地深信不疑。
　　所以当他们交手之后的第二天、卓非凡在街上叫住了此前根本不用正眼相看的自己时，铁怅便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所幸他是卓非凡，骄傲且目中无人的卓非凡。
　　秘密知道了便知道了，他不喜欢把别人的秘密拿去四处卖弄，更不屑于用这种秘密去威胁别人。
　　“铁......街吏。”
　　卓非凡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这个犹如冰块一般的男人站在城楼上，没有对郭无锋投去一瞥目光，反倒是先对着铁怅拱了拱手，冷冷地道：“久违了。”
　　于是铁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郭无锋微微愣了愣，忽然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铁怅：“铁兄，原来你不但认识卓大公子，还与卓二公子相交莫逆。”
　　铁怅连忙摆了摆手，苦笑道：“若是铁某真能与卓二公子这等人物相交莫逆，只怕早已宣传得天下皆知了——郭兄想来应当也知晓，二公子不久前曾入过戌亥八街与八街师爷论剑，但后来却被梅街吏教出的一位年轻剑客挡在了师爷门前。也就是那一次，铁某与二公子曾经有过几面之缘，而铁某似乎也有幸被二公子记住了相貌。”
　　郭无锋笑了笑，看着铁怅揶揄道：“可是听卓千户的语气，可不像只是‘几面之缘’那么简单啊？”
　　铁怅心中暗骂了一句没事找事的卓非凡，看着郭无锋拱手笑道：“郭兄莫不是忘了，卓三公子眼下正在戌亥八街。”
　　“我那不成器的三弟，倒是受街吏照顾了。”
　　卓非凡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铁怅身上，口中冷冷道：“听闻八街前些时日里出了些乱子，然而却被我那个不成器的三弟漂漂亮亮地解决了。”
　　铁怅轻轻地咳了咳：“三公子近些时日里颇有成长，想来两位再会之时，三公子一定能够让二公子大开眼界。”
　　卓非凡轻轻地笑了笑，但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讥诮：“是吗？”
　　他没有再和铁怅说话，而是终于将目光投向了程开山和郭无锋。见得他们两人，卓非凡那一对剑眉却不由得轻轻地皱了皱，声音也更加寒冷了几分：“程百户。”
　　程开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上前拱手喝道：“属下在！”
　　“我让你把郭无锋和燕怀古带来。”
　　卓非凡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剑鞘，冷冷地道：“人呢？”
　　程开山拱手道：“千户，人在路上，郭千夫长已经遣人去唤他过来了，随后便到。”
　　卓非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回来了？”
　　程开山顿时一愣：“千户的意思是？”
　　“你既然见着了我，那便是打算回来复命了。”
　　卓非凡低头看着程开山，眯着眼道：“这是铁龙雀的规矩，你不会忘记了吧？”
　　程开山微微一怔，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铁青了起来。
　　过去的铁龙雀是密探，而像密探这种身份，在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是决计不能与自己的上官接头的。
　　这是铁龙雀亘古不变的规矩，是铁龙雀一直延续至今的铁律。
　　而他现在似乎忘记了这个规定，在没有见到燕怀古的情况之下，只带着郭无锋回到了这里。
　　“千户警醒得是，是属下疏忽了。”
　　程开山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按照铁龙雀规矩，属下自当罚银百两，官降一职。”
　　卓非凡冷哼一声，微微点头道：“你还不算太蠢，还能记得住铁龙雀的规矩。下去吧，回卫所里向两位同知禀报，就说是卓某.......”
　　“等一等！”
　　就在卓非凡处置程开山、众人默不作声之时，一个正气凛然的大喝声，却骤然自马车之后不远处响了起来——众人抬眼望去，却见得一个身材高大、但穿着与模样却有些落魄的短髯汉子正提着一壶酒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模样看上去像是醉了，但目光却亮得像是两道剑光，毫无半点的醉意！
　　“卓千户，您自己犯了疏忽，为何要怪罪于程百户？”
　　这落魄汉子仰头饮了一口酒，然后用自己有些肮脏的袖子随意地一擦嘴，这才看着城楼之上面色如霜的卓非凡大笑道：“燕某早就在这里等候多时了，甚至等得不耐烦、去这户人家里讨了一壶酒吃！卓千户自己未曾发现燕某的行踪，又怎能责罚程百户呢？”
　　他忽然顿住了自己的话语，令得众人不由得立在一旁屏息静候，尽皆等待着他再说出点什么惊人之语。然而下一秒，这个模样落魄的汉子却猛然打了一个酒嗝，然后才在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之下，大笑着对卓非凡拱手道：“燕怀古在此，卓千户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