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速度与激情

　　病毒来势汹汹，被软禁在家里一个多月了，又动起了舞文弄墨的念头。庚子新春，注定与众不同，适合用来自省和反思，我就从故乡的一些陈年旧事开始写吧。疫病期间，生死无常，我单独挑选了五个与生命有关的小故事，与朋友们一起品尝人间冷暖，待到春暖花开，祝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一）速度与激情
　　纵横交错的铁路线，是煤矿城市的生命线，这座位于小兴安岭东麓的小城，铁路线像流动的乐谱一样在城郊之间穿插、蜿蜒，承载着一列列运输煤炭的黑色长龙，将从地下开采出来的乌金送往遥远的异乡。
　　在物质匮乏、缺少娱乐的年代，铁路的功能，对我们男孩子来说，则是冒险的天堂。
　　我们是“铁道游击队”，守候在铁轨边，当火车驶过时，每个人盯住一节车厢，快速地随车奔跑，当奔跑的速度与火车的速度一致时，一只手抓住车厢的铁梯扶手，跟跑几步，再借助火车行驶的惯性，飞身跳上铁梯踏板，双手抓牢扶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伙伴们大呼小叫、迎风狂笑，在速度与激情中释放无处宣泄的青春。
　　惊险必然伴随着危险，肉身凡胎在钢铁之躯面前就是以卵击石。那年冬天，亲见一个命丧车轮之下的少年。雪后阴郁的下午，停在原地的火车，黝黑的车厢，油亮的车轮，黑压压的围观人群，鲜血与残肢在白雪的反衬下，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一幅西班牙画家理贝拉的油画。
　　邻居家有个小男孩，我们就叫他“自立”吧，他是我们的“游击队员”之一，他在一次飞车游戏中失手了，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永远失去了双腿。“能人都死在能耐上”，这个身手敏捷的男孩，跳上火车时脚一滑，滑到了车轮下，双腿被车轮碾断......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自立，盯着自己只剩短短一截儿的双腿，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听着父亲的唉声叹气，想着自己迷惘的未来，眼神中再没了光彩......
　　自那以后，当我再看到那一列列的黑色金刚轰隆隆驶过时，心里就发慌，初生牛犊不怕虎，年龄大了，胆子反而小了。
　　一天晚上，一个身材矮小，步履缓慢的“怪物”从路边走来，边走还边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声音，待他走近了，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自立。他手握着两只板凳，以凳为足，勇敢地“走”出了家门！那“咚咚”声是板凳落地的声音。他手臂粗壮了许多，只是眼神黯淡。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自立终于想通了，不能让父母照顾自己一辈子!首先要解决的就是恢复行走能力，这样才能上学，将来才有机会工作，自立从此与两只板凳为伴，在沉闷的“咚咚”声中，艰难地走向未知的人生。
　　此后多年未见。
　　那年我回家探亲，闲逛时走到了街北，那里现在已经是集市，一个摩托车修理部引起了我的注意，修车师傅在门前忙碌着，他手艺娴熟，干活麻利，他手臂粗壮，能够很轻松地用双手将摩托车挪来挪去...唯一与正常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双腿，我忽然知道了他是谁。
　　自立这些年身残志坚、自力自强，已经和普通人一样工作和生活。两只板凳是他的脚，双手拄着它们已能做到“健步如飞”，这种练习让他变得非常健壮，他肩背宽阔，脸庞黑红，留着浓密的寸发，两只大手满是油污，他的眼神明亮、坚定，笑声爽朗、高亢。他修车技术好，收费低廉，很受顾客欢迎。也不知他成家了没有，我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与其说是怕他想起往事，不如说是我不敢回到那魂飞魄散的一天。
　　自立的生活过的不错，比起那些好几个月不发工资，生活拮据的矿区职工，他应该有一丝安慰吧。
　　有时候我溜达到铁路边，再也见不到“铁道游击队”了，如今的独生子女金贵的很，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疯狂，我庆幸自己的四肢还健全。
　　横贯东西的铁路还在，只是当年满载煤炭的钢铁洪流消失了，有些路段，铁轨间长满了荒草。
　　客运列车依然如故，只是离开的人多，回来的人少，年轻的人们，在初秋的黎明出发，伴着绿皮车厢的摇晃，奔向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