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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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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见过,一些不沾染酒气之人两眼涣散,像是酒精入肺腑的颓靡。一些终日饮酒作乐之人,在推杯换盏间醉意飞上脸颊,有时,眼神却如一泓冷潭,清醒又决绝。
  耳畔山风簌簌,郁郁苍苍的竹林摇曳着静谧,江长敛被师父的眼神钉在原地,平时嬉皮笑脸假正经的样子此刻荡然无存,亦或是他的错觉,他不清楚师父的眼神里为何会藏着一份不显露的怆然和清冷。
  江长敛咽了口口水,偏过头看着竹林间一闪而过的鸟雀,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江长敛脖子都扭酸了,师父才开口慢慢道:“你去哪惹是生非了,早上都没见你人。”
  “……惹是生非?”江长敛莫名其妙被盖上一顶帽子,惊愕地转过头,一脸不知所以地看着师父,被师父那半笑不笑的表情弄的有些心虚,随口胡诌八扯道:“我陪一些师弟去后山摘草药去了。”
  江长敛说罢,才觉着诧异,下山这件事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没有饮酒寻欢,也就只是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废庙,别无他物,为何下意识遮遮掩掩,心里慌得很。江长敛心是乱了起来,但面上还是佯装镇定,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要是外人来看,十几岁的少年眨着清澈的双眸,原来眼里满是恣意轻狂,现在透着一股事不关已的错愕。看不穿小心藏着的害怕和担心。
  可林云和不是凡夫俗子,也不是外人。是江长敛的师父。江长敛藏得再天衣无缝,都能被师父一眼看穿。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哪里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可师父长久的沉默,却让他背脊发凉。过了半晌,师父看着江长敛,眼神仿佛一柄匕首直直捅入江长敛的心,叫他措手不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师父眼里凛然杀气此刻又荡然无存,毫无痕迹。江长敛愣在原地,缠绵在空气里的酒气浇在他的五感上。
  师父是整日醉酒乐呵呵的师父,是逢乱必出招式诡谲的师父,是满嘴跑火车不着调的师父,是佯装下狠心教训徒弟实则于心不忍的师父,他两鬓微霜,仍精神铄永,他常说自己多情散漫,看尽人间烟柳。虽然江长敛一直都不信他所说的“多情”,“散漫”倒是看得出。哪有什么女子会倾心师父这么一个不修篇幅的酒鬼。
  可今日,那如冷兵器长驱直入的眼神实在叫江长敛吓了一跳,在记忆中,林云和好像从来都是笑容可掬,看上去,不像从千人坟中脱身出来,浇灭人间腥风血雨的侠客。只一瞬,那眼神便遁入风声,同以往一样。
  “摘草药?你何时这么自觉了,'古药坊’都没连拽带劝地逼你去。今早是‘少年场’初试,凭你那些凑热闹的小心思,怎么会无事去后山。老夫今天闲得无聊,清点了下人。除了你不在,其他就是一些在‘炊阁’’里打杂的。唉那你说的‘师弟’又是从何而来呢。”
  师父轻轻开口,点破了江长敛掖着的心思。他完美无瑕的面具此刻也裂出了一道口子,流泻些许惊愕。江长敛收拾了好一会情绪,想好措辞,故作慵懒地说:
  “我就是不想去‘少年场’,我就是想替‘古药坊’做点事,给他们省点心,有什么问题呢。我是和师弟一起去的,又不是说一直待在一起,他们摘了没一会就回来了,就剩下我孤家寡人的。”
  江长敛面上是懒懒散散不服管教,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傲气,语气也无半点敷衍,听起来还真像回事。可实际上,他感觉心头悬着一把剑。
  他觉着自己的谎话虽听上去前因后果挺明晰的,但他也明白,就同师父朝夕相处的这么多年里来,自己有很多癖好还不清楚,就被师父看得一真二切。
  林云和没有看向江长敛,而是看向了远山。远山是绵延不绝的碧绿妆成的,只叹远山不解意,看不出他眸里的情绪,过了一会,开口道:“你下山做什么。”
  师父的语气是下沉的,抛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问题,更像是一句质问。江长敛底盘被击中,一下子慌了手脚,结巴道:
  “下山?我下山....我何时说我下山了?!”
  江长敛都快不打自招了,话都说了半截,突然意识不对。这样不就相当于自相矛盾,承认之前都是扯谎吗。江长敛急忙改口,只见师父笑了笑,不再刻薄,而有先前的温和之感。
  “江长敛啊,说句实话这么难吗。你怕什么呢。下山又不是件大事,需要你这么遮遮掩掩的吗。”
  师父轻飘飘的一句指责是伴着笑意而来的,江长敛既有谎话被拆穿的窘迫之感,又有对师父这满不在乎和宽容态度的放松,还有一种真相被点破的讶异
  ——师父早就知道。
  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江长敛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冲师父笑了笑,伸出手挠了挠后脑勺,歪着头说:“这....不是怕师父责骂吗。”笑得嬉皮笑脸,挠得尴尬而天真。
  “哈哈,江长敛啊你还不了解老夫。你哪次犯禁我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不然你早就屁股开花咯,哪会是现在这副生龙活虎的样。”
  林云和说的倒也都是真事,要不是江长敛没长对翅膀,不然上天下地无所不为。这捅个破篓子,那惹到一些江湖中人,但他从来不会打江长敛,骂也只是口头骂,骂得再难听,到处罚上也不过是打扫书楼、剑阁三日罢了。
  所以,多年来江长敛练就了一身死皮赖脸的本领,什么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面上虚心知错,心里指不定翻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白眼。
  师父的话飘入江长敛的耳朵,他捕捉到师父语气里的笑意,得意忘形起来,说道:
  “师父您老就是舍不得,下不去手。”说罢还得意忘形地赠了一个狡黠的笑给师父,师父也没否认,嘴角弯了起。头顶的日光被枝叶割碎漏到地上,树影婆娑,远处“食味阁”的香气四溢,此刻已经被风吹到这了。
  江长敛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顺带打了个哈欠,有些温墩的惬意感。口角生风地说:
  “师父,不瞒你说,我刚去山下还碰到了陆晚蔚前辈的二徒弟——程涣青。这厮实在是风流至极,大街随便拉一个略有姿色的女子立马就能谈情说爱。平时佯装囊中羞涩,四处欠债。可在女子面前出手大方,沽了满满当当一壶‘兰生酒’,好家伙,看上去阔绰只欠情债。
  “我还沿着路走到了个秘境处,靠我聪慧过人的灼见,一眼就看出此地别有玄机。靠我出神入化的剑术,一路闯进了秘境。师父你猜我见着了什么,是个废弃破旧的寺庙,外面是暑气蒸腾,这里面却是异常凉爽,还有布满坑洞的白骨,以及奇怪的飞虫,我估计这地方风水不好,不宜久留,就早早退了出来。师父去过那吗。”
  江长敛兀自说了一大通,讲得绘声绘色,前半截师父听得还有些忍俊不禁,想来是小少年之间的玩闹,后半截越听笑意就越退去几分,树影漏在脸上,一半脸在日光下,一半脸在阴影里。江长敛唾沫直飞,无暇观察师父的神情,等说完才发现师父默不作声很久,想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一声,声势之浩大,直叫江长敛有点尴尬。
  看着师父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生出满腹疑虑,还没问出口,就听见肚子又传来不合时宜的催促声。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食味阁”的香气漂浮在空中,牵动着食欲。江长敛在“饱腹”和“解惑”中果断选择了“饱腹”,把疑虑抛诸脑后,和师父潦草地告了声“师父再见”,使着轻功,踏到了“食味阁”。一推开门,香味扑面而来。事不过三,江长敛的肚子又一次不争气的发出了惊乎,惹得旁边的同门师妹偷笑,师弟捶桌狂笑。
  “……”江长敛无视那些幸灾乐祸的笑声,径直走到一个拐角空位处,将佩剑扔在凳子旁,剑鞘碰到木凳撞出了声响,随即坐了下,翘着个二郎腿,拿好了杯清茶,才想起看看旁边坐的是谁。
  圆乎乎的脸蛋,鼻翼有些棕色的雀斑。鬈发微黄,如深秋一口气吊着的树叶,枯黄又毫无生机。江长敛看了半晌,惊觉竟从来没见过他,倒是个生面孔。喝了几口茶,饶有兴致的多看了几眼。这几眼可叫那个少年有些紧张,他一会摩挲着身侧的剑柄,一会剥几粒花生,一会再摩挲着剑柄。
  不一会掌勺的师傅亲自给江长敛端了点菜上来,都是吃剩下的。掌勺看在江长敛是大弟子的面,还多给他煮了碗面。
  热气腾腾,顺滑的白面氤氲在水汽里,沾了些湿味,混着秘制的酱料,更加入味。汤里漂着青翠的葱花,红褐色的陈醋在汤里散开,江长敛仿佛五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一把猛嗦,狼吞虎咽,没一会面条就吃完了。罢了还意犹未尽的把碗里剩下的汤喝得一干二净,心道:“这也太好吃了吧。好吃得我都想把碗一并吃掉。”
  江长敛吃完还拿了吃剩的糍粑,虽已经凉了,但糯米的粘稠和米香依旧萦绕在嘴中。随后打了碗西红柿蛋花汤,一口饮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饱嗝。继而躺在长凳上,十分悠闲得哼着小曲。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猛地一坐起,靠着桌子的沿侧,打量着身边的少年。
  不知是江长敛的眼神毫无遮拦,就直愣愣地看着,还是什么巧合原因,那少年本喝汤喝得好好的,最后一口马上就要下咽,在江长敛看着他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呛了一口,不住的咳嗽,脸都被憋红了。江长敛有些尴尬,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咳了好一会才止住,眼眶里都呛出了一点泪花,被江长敛这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呆呆地回道:“西红柿蛋花汤。”
  江长敛盈盈笑意的神情有了几秒的断层,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点忍俊不禁,憋着笑解释说:“我是问你叫什么。”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说:“啊....这样...那个..我..叫..傅续,还请师兄多多指教。”说完一本正经地拱手,格外严肃,这让平时吊儿郎当的江长敛有些措手不及,他客客气气地回敬:“唉指教算不上,互相学习。”
  说完两厢无话,那贺青山有些怕生,眼神一直躲躲闪闪的,时不时就往地上瞥。而一贯来和什么人都能瞎聊上两句,混个口熟的江长敛此刻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无话可说。场面的气氛一直很凝重,没有人打破之间的沉寂,好像之前敷衍的对话是前世发生的事了。
  江长敛心道无趣,眼神转回桌子,突然一亮,一伸手直接就将小碟子中的“漏网之鱼”抓来了,迫不及待地把豆腐乳投入嘴中。本来江长敛还一脸满足的享受着豆腐乳的味道,但越尝脸色越怪,额角渗出一点汗珠,张开“血盆大口”,整个表情就扭在一起,目光在四处探索着,忽然看到一个酒葫芦,二话不说就挑过来,一口饮下。
  “唉,这是......”傅续的话被江长敛凄惨的一声叫逼退。他不知所措地望着江长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喝下葫芦里的辣椒水,又看着他风驰电赴地把辣椒水呕出去,还呛得要死不活,脸红得跟猴屁股样的。江长敛咳了好半天,咳得都有些头晕目眩,像死尸一样靠着墙,有气无力地问傅续:
  “你这装的啥玩意。”
  “辣……辣椒水。”傅续支支吾吾地回道。
  江长敛几乎是激灵地一怔,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想到自己刚刚所受的苦,很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你带辣椒水...干啥。”
  “给这饭菜……加……加点料,不然太清淡了。”
  江长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所听到的,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辣到这种程度?无辣不欢的哪里还是个人?
  江长敛抑制住难以接受的表情,佯装冷静地问道:“你这么喜欢吃辣?”
  傅续不知道他这话里有啥意思,但隐隐约约觉得他想说的应该不只是这个问题。他没回答,只是点了头。
  “为什么,你会喜欢吃辣啊。”江长敛仰天长啸,抛出一个疑惑至今的问题。
  “...从小就吃啊。”傅续回道。
  “?”江长敛一脸疑惑的望着他,险些再一次被呛的一口背过去,敢情后劲还挺足。江长敛在心底吐槽,我也打小就吃,但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碰辣椒的人,一碰就痛哭流涕。
  杏花烟雨江南,不就应该吃些清淡的嘛。吃那些辣椒腹中如火烧,简直就跟吞了块炭一样。江长敛从小就被师父这个无辣不欢的人逼着吃辣,越逼就越不吃,就越抗拒。后来就成了,辣的东西不吃,不辣的辣椒也不吃。江长敛刚想问一下傅续吃辣椒的感受,吃得最辣的辣椒是什么....
  结果被他一句“师兄再见,我吃完了。”如鱼在哽,独自凌乱。
  过了一会,“食味阁”里的嘈杂声如潮水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只有几人的宁静。空气中的葱蒜味,酱香味,鱼肉味,甚至于在喉中仍想一把烈火一般的辣椒也已经不能激发江长敛的兴趣。他坐在凳子上,不想起身,拿了个挂在墙上的蒲叶扇遮在脸上。平缓下辣椒搅起来的心绪。一时间天马行空,信马由缰。
  他虽未独自踏入人间闯荡,但也听山下的一个颇有名气的说书人说道:江湖风云多变幻,多暗涌。
  到底是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桓在江长敛的心中,生出一个抹不平除不去的疙瘩,在他思绪万千浮想联翩的时候,总会跑出来挑起满心希冀。
  师父除了集体去人间历练,便不允许他们下山去远山阔湖闯荡,说着没达到要求就不可出山。他们常常被封在一座深山里,山下的人间热闹喧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乐处,只是不到一定时节不会被放出去。江长敛是个例外,仗着师父的喜爱和自己的无赖隔三差五的就往山下跑,经年累月,这小山村竟也看倦了,向往着更远更无穷的江湖。
  那个江湖有斩不断的爱恨情仇,有摆不脱的青丝杂念。有一樽樽美酒下藏着相见恨晚的至交情和各怀鬼胎貌合神离的鸿门宴。有暗算,有心机,有城府,有缘分,有喜遇,有赤忱。有醉里论道,醒时折花;有万千浮云飘起,心若飞絮。
  江长敛不清楚,但他就是很向往。他不想在深林中潦草地度过自己的鲜衣少年时,他想被认可,他想自成一格。
  此时,正午的天气暖和舒适,睡倒了一大片,躺在山间石头上,扇着小扇子,喝点山泉水。江长敛一个跃步从“食味楼”踏到了外面的树上,悠闲地躺在上面,一只脚软绵绵地搭在那,另一只抬起来些翘着树梢上。
  他含着一根不知道在哪捡到的狗尾巴草,忘怀了辣椒水的不愉快的回忆。困意席卷一空他的身体,他目光有些散,眼睛将闭不闭。没一会就靠在树上呼呼大睡,白日无梦。
  而此时师父坐在后院的石凳上,抬眼是绵延无边的青山,能看到云海翻腾于天灵盖上,他摩挲着紫砂壶,表情变幻莫测,只有一丝苦闷显露其表,倒像是清水苦茶的味上脸。
  那里只有林云和一人,只有他清醒,其他人无不坠入梦乡,无不睡意沉沉。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唉,到底还是有这一天。要不要放他走呢。自己造的孽,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啊。”。
  他看着远方,眼神却起了层雾一样,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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