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出错了,点此刷新,刷新后小编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稍后再试。
长江万里风烟,横河一带霜月。
秋叶飘飘,晨鸟啁啾,两个瘦长青年一人扛着一把锄头,并行走在阡陌上,两束手电筒的光芒像两根移动的白色柱子。
其中一个青年举头望明月,怅然道:“今年霜降得早,又特别重,再不想点办法,恐怕稻谷全要冻坏。”
“所以用我的方法试试,应该可以的。”另一个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可是水也是冰凉冰凉的呀。”前一个青年疑然道。
“水再凉,没有霜的危害大。”另一个青年解释说。
“这是什么道理?”前一个青年焦急地说,“阿汉,你这方法从书里看到的?”
“我们没有农业科学类书籍,哪里能看到?是我琢磨出来的。”阿汉指示说,“阿国,待会儿我们把全生产队的田都灌满喽。”
“你是生产队队长,我听你的。”阿国回道。
两人一路快步走到南山水库,秋风萧瑟,水波漾漾,密集的鸟鸣声如哭似咽,零碎的兽吼声如鼓似锣,摇摆的树叶声如鬼似魅。
阿国浑身打了个寒颤,声音也变得颤抖地说:“阿汉,从哪里挖个缺口?”
阿汉像一块巨石般傲立,打量四周,凝思片刻,忽然像只石头里蹦出的孙悟空一般,攀爬到一处高岗上,俯瞰整个南山水库。
南山水库呈鳊鱼状,中间宽,两头窄,临到水库大坝处,则是那“鳊鱼”的嘴了。
大坝是五六十年代修筑的工事,坚固异常,非人力所能开挖,阿汉观望了半天,琢磨道:“先前我们看的那个口子怎么不见了?”
“怕是水位又变低了!”阿国估摸道。
“是啊,这阵子一直天晴,这是老天不愿给我们赏口饭吃啊!”阿汉感慨道,摸出一根烟来,默默地抽了起来。
阿国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带烟,便向阿汉讨要道:“阿汉,给我抛一支来。”
阿汉因为心思全在水库上,并没有听到阿国的喊声,直到阿国连喊三次,阿汉才反应过来。
只见他把烟头往水库里远远扔去,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坝上,遥指向北边的一处土埂道:“阿国,我们就从那儿开挖。”
阿国悻然说:“阿汉,我向你讨烟呢,你却编排我干活,没抽烟怎么有力气干活?”
阿汉讶然一笑,索性把整包烟都递给了阿国,并且立志道:“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就戒烟。”
“那这包烟就归我了。”阿国半开玩笑地说。
“都给你,咱们开工吧!”阿汉毫不在意地说。
说罢,阿汉一马当先,率先去挖开了个口子,阿国点燃一根香烟之后,随即赶到。
两人像愚公移山一样挥动着锄头,挖到一半,阿汉指示道:“咱们先去外头挖出一道小沟出来,等一下好引水。
“好嘞,”阿国指着不远处的小溪道:“不算远,只要挖一小截就够了。”
“嗯,就是瞅准了才选择这里挖的。”阿汉指着这块土埂说,“也就这里地势低点。”
“呵呵……阿汉诸葛亮再世,神机妙算啊!”阿国由衷地佩服道。
“还诸葛亮,我可是个武将。”阿汉一边挥动着锄头,颇为琢磨了一会儿才说,“我看我更像辛弃疾,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辛弃疾?”阿国忙问,“是南宋的爱国词人?”
“不错,他的词可是两宋一绝啊,豪放婉约信手拈来。”阿汉不忘解释道,“而且特别会用典。”
“得,得,得,你一个高中生跟我一个初中生卖弄什么文学?我知道辛弃疾已经不错了。”阿国挖苦道。
“别跟我说这档子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上学堂都学了些什么,无非都是砍柴喂猪,哪里正经上过一天学?”阿汉苦笑道。
“嗨,这话倒是句实在话,上学也是一整天在劳动。”阿国冷笑了一声说。
阿汉不免畅想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哪天恢复了高考,我们去参加考试,能考多少分?”
“这……呵呵……我可不敢想,每天的工分还完不成呢。”阿国悄然叹气道,“我真是从未想过这档子事,我估计,就算恢复高考了,我也不会参加,浪费那报名费不是。”
“有什么浪费的?不这样,我们哪里能走出这山沟沟?”阿汉提醒道。
“走不出去就不出去呗,反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阿国说着,又重重地挥了一下锄头。
“别那么悲观。”阿汉扶着锄头,面对阿国说道:“国家政策肯定会越来越好的,你要看到这一点。”
“看到了,就是没有针对咱们农民的。”阿国不假思索地说。
“一步步来,”阿汉分析道,“咱们国家肯定还是得走西方发达国家走过的工业化的道路,所以我们将来肯定要向城市里走。”
“城市里?”阿国反问道,“那是我们这些泥腿子能待得住的地方?”
“以后工业化了,肯定会出现很多工厂,”阿汉继续分析道,“有工厂就需要工人,哪里没有用武之地?”
“你倒是看得远,但也看走了眼,你没见着工人都是城镇户口吗?”阿国也歇了一歇,强调道,“可我们是农村户口,不一样。”
“你走着瞧就是,”阿汉激动地挥动着手指说,“这一点国家肯定会有政策出台,肯定会变的。”
“那得猴年马月?”阿国叹息一声,继续挖地。
两人齐心协力,一直挖个不停,太阳还没露出头来,就已经挖出一道窄长的小沟,使得南山水库中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出。
两人顺着渠边小路一直走到广阔的田野,阿汉欣慰地站在一处高坡上,眺望道:“等把每块田都放满了水,霜就伤不到稻苗了。”
“怕是今天不能见效了,霜都已经打下来了。”阿国折下一根狗尾巴草说。
“还是怪我们行动太晚了,那天就应该开挖的。”阿汉颇为遗憾地说。
“也差不了这几天,不是你说的要论证一下吗?”阿国笑道。
“再高明的论证还是要靠实践检验啊。”阿汉感慨道,“如果这法子管用,晚稻的收成就不用愁了。”
“那要不来根烟庆祝一下?”阿国狡黠地滑动眼珠子问。
“对,差点忘了,得抽根烟庆祝一下。”阿汉说着便伸手要烟。
却听阿国嘲笑道:“嘿,刚才谁说戒烟的?”
“好啊,原来你是算计我,”阿汉立即缓过神来说,“不对呀,我是说问题没解决就戒烟,这不是问题解决了吗?”
“哈哈……说到底是不舍得把那包烟便宜了我。”阿国自己抽出一根烟来,把那包烟还给了阿汉。
两人坐在坡地上,早餐将就着吃炒米熟鸡蛋,喝着铝水壶里的水,像欣赏一场战争的胜利一样,望着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
这时,阿汉突然诗意大兴,念诵道: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时值1977年秋,中央关于恢复高考的通知还没有传到偏僻的横河镇上来,作为新任生产队长的吴文汉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恶劣的天气可能造成晚稻的绝收。
吴文汉通过仔细观察,再简单实验,发现了一个可能解决这个难题的好办法。
这正是他和吴文国连夜开挖南山水库的原因。
吴文汉想:“既然霜重冻死秧苗,那就想个办法让霜冻不着秧苗。”
他的具体做法就是,趁夜将所有稻田灌满水,早晨再把田里的水放光,这样一来,就可以保护秧苗顺利躲过凌晨的重霜。
这个经验一经试验成功,很快传开了,吴文汉因此在县里拿了奖,成了全县炙手可热的知名人物。
这是吴文汉第一次名闻全县,而第二次则和高考有关。
县城一行,吴文汉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他兴奋得几夜未眠,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报名参加高考。
这一夜,他对着朗朗明月,心中生出真切的欢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很多事情是亘古未变的,比如一颗力争上游的心。
人往高处走,注定要负重前行。
吴文汉默默地抽着烟,在巨大的欢喜之后,更多的是浓浓的忧愁。
作为生产队长,他肩上的担子重啊!
如果他不能完成工分,其他人会作何感想?如果他忙于农活,一身疲惫之后又哪里有功夫看书学习。
两难之境让他踌躇,西风紧,北雁南飞,秋蝉阵阵如心中的不安,他抽着烟,坐在屋后坪上,望着苍穹下山脉的曲线。
陪着他一起落座的是吴文国,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很兴奋,却又很快悲哀起来,因为他并没有读高中。
只听他惆怅地说:“哎,这是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可惜我没这个本事。”
“阿国,”吴文汉吐出一口香烟说,“不要悲观,今年冬天考不上,明年再考。”
“你准备今年冬天就报考?”吴文国略显吃惊地问。
“嗯,明天我就进县城一趟,报名加买书。”吴文汉坚定地说。
他随后补充了一句问:“你明天也跟我一块去不?”
“明天怕是没得闲,要摘棉花。”吴文国淡淡地说。
“交给你媳妇去做,”吴文汉主动提出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帮你开这个口。”
“这……”吴文国纠结道,“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事分轻重缓急,眼下离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复习才是。”吴文汉分析道。
“你机会大,我怕是没什么机会,书本里的知识早就烂在田里了。”吴文国懊恼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吴文汉鼓励道。
吴文国陷入一阵沉默,点燃了一根香烟,深深叹着气。
两人后来又闲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凌晨鸡鸣,气温骤降,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
躺在床上,吴文汉浑没睡意,畅想着美好的大学生活,直到晨曦微露,他抚着一旁睡熟的双胞胎儿子,精神抖擞地爬起了床。
照例,他先去田间地头瞧了一瞧,回来赶早饭时,便把昨夜商量好的事情跟吴文国的妻子张翠红说明。
张翠红却像得了臆想症一样,死命阻止吴文国去县城,在她疯狂的举动外表下,实际上,理由却很简单,那就是害怕吴文国一旦考取,就会抛弃她这个糟糠之妻。
吴文国本没有必考的决心,因为妻子这样一闹腾,反而下定了决心,看他会不会做现代的陈世美。
于是,吴文汉带着吴文国进了县城,因为参考书太过紧俏,在新华书店是买不到他们想要的《数理化考试指南》,却是不巧来了运气,他们在县一中的看门大爷那里讨得了几本准备丢掉的各科目书籍,而最为弥足珍贵的是有一本英语词典。
皇天不负有心人,两人激动不已,连忙跑向汽车站,搭乘班车赶回了横河镇。
毕竟是僧多粥少,没想到他们拿到书之后,好些个同年兄弟伙都抢着来借书看,几个人合计着,大家轮流着看,又因为吴文汉是得到这些书籍的首要功臣,他要求书籍必须晚上归他保管,这样的好处是他可以熬夜苦读。
而十几本书中,吴文汉自始至终没舍得借出去的就是那本英语词典。
从此,只见吴文汉早读、午读、晚读,走路时读、在田间地头读、蹲茅房时也读……
一个偏远小镇上,因为他读英语单词,倒有了一番洋气,尽管这洋气非常蹩脚,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音准不准确,其他人更是只觉得有趣。
见着农业生产日渐繁忙,读书学习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临高考的日子又越来越近,吴文汉愈发紧张起来。
他紧张,是因为时间的不够用,还在于精力的不够用。
他想着,必须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个矛盾。
经过和吴文国的几次交流,又暗地里反复琢磨,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同时又能保证足够的学习时间的办法。
田野里丰收正盛,老宅里鲜血淋淋。
这个让吴文国都目瞪口呆的举动,打消了所有人的怀疑,默许了吴文汉从此可以不上田间地头劳作的行为。
原来吴文汉一狠心,用菜刀砍了自己大腿一刀,鲜血如泉水般涌起,若不是梅二娘及时给他包扎,说不定命都交代过去了。
吴文汉因此昏厥,醒来时,才知道,母亲梅二娘已经给他打了圆场,说菜刀不慎掉落,不巧砸在了吴文汉的大腿上,这才导致了悲剧发生。
吴文汉明白,这是他母亲给他盖面子,而私底下,他母亲对他的生活起居格外照顾,让他放下一切后顾之忧。
他的妻子,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姑娘,这时也卯足了劲挣工分,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而她,竟然能顶一整片天空。
因此,吴文汉心无旁骛地复习,一整本英语词典硬生生被他给背了下来。可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反观吴文国,一因妻子闹,二因狠不下心来做类似吴文汉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话,就必须要去田地里干活,自然没有多少时间复习。
其他几个刚开始哄然嚷着要参加高考的伙伴,被书中的一系列疑难知识点给先后劝退。
等到高考那天来临,真正迈入考场的,最终竟然只有吴文汉。
而吴文汉也不负众望,考取了全县理科第一名,也就是俗称的“理科状元”。
这是他第二次名闻全县。
吴文汉的成功给这个败落的家族带来强大的动力,家族复兴的希望几乎全都寄托在他的肩上。
在庆功酒上,吴文汉意气风发,鼓励他大姐吴文莲,两个妹妹吴文芙、吴文蓉都参加高考,她们也不负所托,顺利考取了大学、大专、中专不等。
这可就为难了吴德义梅二娘夫妇了,他们再苦再难,好歹把几个儿女都供了出来。
亏得是当时读大学几乎不要什么钱,而且有生活补贴,这才让英雄汉没被一分钱难倒。
二房子女都有出息了,吴老太的唠叨声却愈发响亮了,她常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只可惜吴文国连续参加三次高考都名落孙山,事不过三,终于断了这个念头。
吴文国平时跟吴文汉关系要好,常和吴文汉通信联络,敏锐地发现了外面广阔的蓬勃发展的世界,在思考再三之后,终于在1983年选择南下闯荡。
而吴文华压根就没有参加过高考,在1979年年初,便迫不及待地迎娶一见钟情的陈家闺女陈兰香。
大房的毫无建树,更加衬托了吴文汉成就的伟大。
但是说到底,还是吴文汉自己争气,在大学里好不费劲地成了学习标兵,在一次表彰大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同样成绩优异的老乡——李磊。
他们俩一文一理,相得益彰,加上老乡这层关系,很快打得火热。
两人常常畅谈人生,述怀理想,睥睨万物,视抱负为囊中之物。
当是时,他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欲与天公试比高。
就如他们的友谊升温得迅猛一样,他们的矛盾的产生也异常凶猛,而且十分突然。
像众多兄弟反目的故事一样,他们的矛盾起源也是因为一个女人。
起先,是李磊认识的这个女生——外语系的系花冷婷,用两个夸张的成语来形容李磊的心理,那便是“一见钟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是一种迟到的感觉,是一种叫做爱情的情感,是他二十多年单身岁月中所未曾品尝过的“人参果”。
在几次短暂的接触之后,尽管带着明显的距离感,李磊就被冷婷那城市姑娘所特有的孤高冷傲的气质所深深折服。
那种气质就像凌雪的梅花,又像湍急的瀑布,又像高飞的燕子……
当然,像所有男人一样,在冷婷独特的气质内涵之外,是她美丽的外表。
李磊忍不住心中激荡,找到吴文汉诉说衷肠,用了几乎所有形容女人美丽的成语,都难以准确地表达,增之一分则略显夸张,减之一分则明显不足。
“汉哥,你真是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美!太美了!”
“你不是说了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不对,不对,是太美了。”
“呃……那些成语不都形容美女的么?难道还不够?”
“哎……汉哥,这么跟你说吧,我在我们那儿还从未看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正常,我们那儿巴掌大点的地方,如何出得了美女?”
“不是,不是,是我们那边的姑娘都不打扮。”
“她是城里的?”
“嗯,省城的,听说家境不错。”
“哦,是吗?那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
“汉哥!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呵呵……哥哥只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你跟我说这么多,是要我给你出出主意?”
“那当然,好歹你是过来人。”
“我这个过来人可没有什么恋爱经验,我那时候都是看上眼就结婚的,不像这大学里。”
“那多少总懂点姑娘的心思吧!”
“嗯,但是这是两码事啊,再说,城里姑娘跟乡下姑娘差别也太大了吧!”
“我不管,你得帮帮我。”
“这个怎么帮?”
“来,我细细跟你说。”
第二天,李磊上晚自习的时候,带着吴文汉一起去了冷婷常去的那间教室,只可惜一夜等待,冷婷居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出现。
李磊心乱如麻,吴文汉镇定如水。
回到宿舍,李磊心烦意乱地抽起了烟,他默不作声,挤在吴文汉的床铺,裹着衣服就睡着了。
时值初冬,天气已寒,一早醒来,李磊犯了重感冒,但是他浑不在意,凭着自己年轻体壮,没有立即买药吃,而且在当天晚上,再次拉吴文汉去了那间教室。
这一次,冷婷出现了,像李磊的记忆中一样,迈着轻盈的步伐,体态婀娜,摇曳生风,那一头长发像春天的万条柳丝,丝丝缠进李磊的心房。
带着浓重的鼻音,李磊评头论足地说:“汉哥,你瞧,那就是冷婷,你瞧那身段,只有她,冬天还能那么苗条。”
“人家穿得好。”吴文汉头也没抬地附和道。
“你倒是看一眼啊,”李磊抻了抻吴文汉的右肘说,“没看你怎么知道?”
“看书,看书。”吴文汉略显嫌弃地说,“今天的功课还没复习呢。”
“汉哥,你不看可是你的损失哈。”李磊话音未落,冷婷已经落座在吴文汉前面的一个座位上。
因为一阵淡淡的发香,吴文汉不自觉地抬了抬头,随即又慌忙低下了头,心跳突然间加速,脸儿也不禁泛起了红晕。
吴文汉连忙起身,疾步走出教室,去卫生间里洗了把冷水脸,心中暗道:“我这是怎么了?”
正当吴文汉准备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李磊迎面赶上,他首先拦住吴文汉,又匆忙去漱了漱鼻涕,一边说:“汉哥,什么情况?坐你前面的就是冷婷。”
“是她?”吴文汉迟疑道。
“嗯,闻到了没?那香味我鼻塞都能闻到。”李磊兴奋地说。
“难怪你一眼就相中了,”吴文汉的心火渐渐熄灭,淡定地说,“城里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那当然,她们都是用洗发水的,不像我们,能用上肥皂就不错了。”李磊越说越兴奋,就好像已经追到了似的。
“我又想说那句话了。”吴文汉突然冷不丁地说。
李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纳闷地问:“哪句话?”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文汉冷冷地说完,便率先走出了卫生间。
教室里,安静得像吃草的绵羊;外面的风,躁动如饥饿的猛狼。
翻动的书声,笔尖划动的摩擦声,以及从前面传来的呼吸声,都在撩动吴文汉的心弦,自从冷婷到来之后,他看书的效率明显降低许多。
这时,一个同学打开教室门,却忘了关上,寒冷的北风呼啸而来,掀起了散放的纸,拂起冷婷婷细长的黑发,发梢轻轻地落在吴文汉的手上,他浑身的神经末梢都为之一震。
是欣喜,是尴尬,更是一种莫名的冲动。
吴文汉慌忙缩了缩手,嘴里喃喃道:“对不起。”声音之轻,如夏蚊扇动着翅膀。
然而,令他激动的是,冷婷蓦然回了头,还对着吴文汉点了点头。
因为角度的缘故,李磊以为冷婷是在对他点头,嘻嘻笑了笑,正准备说话时,不料一个没忍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一口唾沫星子倾洒在冷婷白净的脸上。
冷婷顿时怒火中烧,重拍了一下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冲李磊大骂道:“流氓!”说完,她就收拾好东西,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这句“流氓”引得教室里其他上自习的同学都把目光聚在李磊身上,而这件事所带来的恶果就是,“流氓”居然成为李磊的绰号。
李磊的重感冒一下子变成了高烧,当天晚上,他就住进了校医院,迷迷糊糊地睡着,口里却在呢喃着冷婷的名字。
吴文汉听到冷婷的名字,心中蓦然一颤,进入大学之后就戒烟的他,拿着李磊口袋里的烟去外面默默抽了起来。
他抽着李磊的烟,想着冷婷的脸,生着无奈的惭愧。
直到深夜,李磊酣然入睡了,吴文汉才归还宿舍,洗漱好,脱衣毕,睡意却无。
冷婷,这个如天使般出现的女同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溜进了他的心里。
朋友妻不可欺,哪怕李磊只是单相思,在这个伦理价值观还很传统的年代,吴文汉依然坚定恪守着。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吴文汉都没有再跟李磊去那间教室上晚自习,转而去图书馆上自习,时间是磨灭记忆的良药,但是对于吴文汉,却丝毫没有药效。
他的一个显著的微动作便是,每一回路过外语系那幢大楼前,他都不自觉地望一望楼上的灯光,听一听从窗口传出的朗朗外音,仿佛他能从纷纷纭纭的声音中,辨识得出那个温柔的发音是来自冷婷。
每当这样想,吴文汉都不免打一个寒颤,心头的痒比夏天被蚊子咬了一身还难受。
有好几次,吴文汉确乎看见过冷婷的,但每一次,都是远远地,像欣赏一朵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圣洁莲花。
一朵朵莲花在风中飞舞,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而这一朵莲花,是只属于女神的裙摆。
寒风愈猛烈,他站得越坚定,时不时还会傻傻发几声笑,直到灯熄灭了,人都走光了,他才踏夜归宿。
一连串无眠的夜,影响了吴文汉的精神状态,无论上课还是上晚自习,他都显得恍恍惚惚。
为了不至于给李磊造成误会,也为了避免自己真的动心,后来他又刻意拒绝了李磊的数次邀请,以至于李磊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吴文汉。
吴文汉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考虑问题周全得多,但是这样一来,受委屈的只能是他自己了。
控制内心萌动的感情是多么难的一件事啊!然而事实是,无论是从道义还是现实,他都应该这样做。
期末考试将近,回家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在这短暂而又显得十分漫长的时光中,吴文汉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冷婷,其中令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图书馆,一次是在食堂。
在图书馆那次,冥冥之中,两个书虫找到了同一个书架,各自端着书彳亍着,彳亍着……不巧,当然也是必然地,两个人迎头相撞。
吴文汉抬头,一看是冷婷,满脸立即刷得通红,什么解释也没有,就腼腆地溜走了。
然而出了图书馆,他心中的波澜兴起,越卷越高,越高越卷,而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吴文汉一股脑跑了五万米,一直跑到了长江边,对着滚滚长江,一连大吼三十声,然后又精神抖擞地跑回来,不顾天气严寒,洗了个冷水澡,然而,脑袋依然无法清醒。
在食堂那次,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吴文汉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溜到荤菜区,给自己打了份红烧肉。
这时候的大学生,国家都会发补贴,自从进入大学以来,他省吃俭用,一次肉都没吃过,若不是过生日,估计也不会破这个例。
他把钱攒下来,一些寄回家,大多都拿去买了书。
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看着书的他浑没有在意旁人的眼光,一头扎进书海,就再难拔出来。
然而一个女同学的落座让他感到不安,心中的小鹿蹦跶乱跳,他一下子慌了神,傻乎乎地问:“你也吃肉啊?”
“嘻嘻,就准你吃肉了?”那女声挤出笑容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吴文汉忙解释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那女声质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吴文汉戆笑道。
“平时没看见你坐在这边啊,怎么今天突然舍得吃肉了?是不是有什么喜事?”那女生试探着问。
“没……没什么喜事?”吴文汉吞吞吐吐起来,舌头像是打了结。
“不对,肯定有什么喜事,”那女生一把抢过吴文汉手中的书,瞄了一眼,惊喜地说:“《滕王阁序》!我也很喜欢这篇文章。”
“我……我瞎看。”吴文汉腼腆道。
“瞎看?你一个理工科的学生看古文,确实有点瞎看的味道。”那女生似乎有点得理不饶人。
“对,瞎看,全当解解闷。”吴文汉微笑道。
“解闷?靠看书解闷?”那女生不解地说,“只听说男人抽烟喝酒解闷,哪有像你这样看书解闷的?”
“我……”吴文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索性闭了口。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志。”那女声喃喃道,“你为什么在这句话下面画那么多横杆?”
“就是喜欢这句话,”吴文汉凑过头去看,也是一惊,叹道,“哎呀,纸张都快被我划破了。”
“是吧,晓得利害得失了吧!”那女声翻了翻封面,没见着图书馆的标志,释然道,“还好不是从图书馆借的。”
“这个我当然有分寸。”吴文汉介绍道,“城墙底下,就是浮桥边上,有个老人坐在那儿卖书,挺便宜的,我就顺手买了几本。”
“哦,你什么时候去过那边?”那女生好奇地问。
“经常去啊,跑着跑着就到了。”吴文汉随口说道。
“你跑到那里去的?”那女声一脸惊讶地说,“那里有十几二十里吧!”
“没数过,跑过去个把钟头吧!”吴文汉轻松地说。
“你跑得这么快!”那女声又是一脸惊讶,“我平时骑自行车,也得半个多钟呢。”
“哦,那可能是我计错时间了。”吴文汉忙辩解道。
“那下次我们一起跑过去,我来计时。”那女生主动请缨道。
“这……”吴文汉踟蹰道,“这不太好吧!”
他话只说一半,并没有把他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他所说的不太好,是怕引起李磊的误会。
那女生是个聪明姑娘,她立即反应过来,质问道:“你是怕李磊那个流氓?”
“李磊?”吴文汉不由得重复了这个名字,神情变得异常慌张,就好像这个名字提醒着他这样的接触是不应该的。
碗里还有好几块肉,吴文汉并没有全部吃完,而是赶紧夹了两块往嘴里塞,然后猝不及防地抢过了书,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落荒而逃。
那女生一连串的“哎”,叫不住吴文汉,追过去又没有他的速度快,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生闷气。
吴文汉飞快地跑回了宿舍,呼吸声粗鲁得像刚跑完了马拉松,他卧在床上,试图让自己的头脑空白,却总是在那空白处,浮现出那个女生的笑脸。
这个短暂的邂逅让吴文汉更加心烦意乱,他并没有把功课复习得很好,期末考试又因为积思、积虑成疾而犯了头痛病,并没有发挥好,并因此错失了奖状。
回到家乡横河镇之后,诸事繁多,他既要参加山上下田的劳动,又要满足一众父老乡亲对大学的好奇,给他们讲各种各样城市里的见闻。
而问得最多的自然是吴文国了。
吴文国心思浩渺,就像被吴文汉带进了一个暮色苍茫的水面,他站在水中跳舞,就像人生,如果不舞动,就会沉入水底。
吴文国似乎一下子想通了,他得像个舞者度过他的一生,跳出一段异常精彩的舞蹈。
从这时候起,他开始阅读吴文汉带来的诸多历史哲学科学之类的书籍,把那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
他的用功,经过吴文汉的稍微指点,使得学习变得事半功倍。
吴文汉欣喜道:“阿国,你才是个读书种呢!这些书都好难的,你却能很容易看懂,真是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叫做一眼能看到底。”
“别虚夸我,”吴文国谦虚地说,“现在不兴浮夸风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你把辩证法都学会了,我还能不夸吗?”吴文汉直指人心地说。
“一阴一阳,知白守黑,这不就是辩证法吗?”吴文国举例道。
“这是道家朴素的辩证法,”吴文汉继而发挥说,“辩证法,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毕竟运动是绝对的嘛。”
“说的是,真理是相对的。”吴文国补充道。
“没错,要在事物的联系、运动和发展中掌握事物的发展规律,这个不容易啊!”吴文汉接着说。
“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就像吃炖钵,吃着碗里的,要记得瞧着锅里,看看味道变没变,还要不要加什么食材。”吴文国打了一个生活气息很浓的比方说。
“哎……还真是这样啊,”吴文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不对,锅里的菜是越吃越少的,但是辩证法是永远存在的,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
“但是你不可否认吧,我这是用唯物辩证法的分析方法在看问题。”吴文国认真地说。
“是么?”吴文汉扳着手指解释道:“联系,有;运动,有,发展,也有。还真是这么回事。”
“否定的否定,再看这个钵,已经不是以前的钵了。”吴文国哈哈笑道。